炎夏永昼,冉冉舒展的芭蕉叶接连成荫,在盛暑中拢出一方静谧清凉。

    日光透过叶片的筋纹落在太湖石上,浮动的波纹化作无尽诗意。

    沈星鲤无心欣赏,加快脚步远离这方区域,避免有更多不适合被她知晓的对话追上前。

    可“结婚对象”这四个清晰的咬字,已沉甸甸朝她投掷过来。有若一声霹雳,把人从太虚幻境中拖离,情绪砸得七零八落。

    其实冷静想来,这事也算不得意外。

    他的确到了应该成家的年纪。

    出身这等贵不可言的家庭,生来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然也会有不得不妥协的地方。

    就算钟馥屿本人再排斥婚姻,也总有必须要肩负的义务吧。

    沈星鲤蓦地回忆起有一次,听到钟馥屿跟谁打电话。他用无奈又顺从的语气应承对方,过两天就回北京。

    能够打私人号码来找他的人本就不太多,再加上如此配合的态度,大概电话那头就是他那门当户对的结婚对象么。

    也不知道他们目前具体进展到哪一步,但不管怎么样,该她退场的时刻已经到了。

    沈星鲤顺着原路往回走,远远望见留在沙发上的几个人均起了身,就站在这条道路的尽头上抽烟。

    钟馥屿背脊抵在一扇满洲窗上,站姿闲散,举手投足间呈现出松弛感。

    西斜的光影穿窗而过,扯出满地缤纷。他的轮廓被这片华丽的色块绘深,既古典又风流,仿佛是从日月永恒的光阴里走出来的。

    沈星鲤一时间有些怔忪,旋即联想到《游园惊梦》中的曲段。

    一个明快旖丽的春日,群花摇漾,少女踏出深闺,在园林中一晌浅眠。

    有书生入梦而来,折柳枝相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杜丽娘遇见柳梦梅后的惊艳与执念,大概与此时此地的她相似吧。

    好巧不巧,这出戏里的梦中人还就是位岭南才子。

    钟馥屿微偏过头,目光如一缕无形的丝线将她擒住。

    沈星鲤飘忽的思绪一并被拽了回来,扯扯嘴角,神色如常地走过去。

    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邓宁砚也领着小外甥女转回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后山摘荔枝。

    荔枝树的个头虽矮,枝叶却繁茂宽大,一棵就能撑出大片阴凉。成熟的荔枝像碧红色绵云,一团团饱满地挂在树梢,甚至无需架梯子,伸伸手就能够得到。

    沈星鲤穿梭在其中,摘果子、拍照。钟馥屿步伐悠闲地跟在她身后,拎着一只藤编篮子,替她装亲手摘下来的荔枝。

    往回走时,沈星鲤主动伸过手去:“我跟你一块儿提吧。”

    钟馥屿顺势捉住她的腕骨,把人往身边扯,戏谑道:“这么有力气,留着今晚用。”

    这一刻的气氛依旧很好,沈星鲤的心口却被铺天盖地的酸涩堵住。

    情人之间的玩笑,成了裹着厚糖衣的砒霜,甜蜜却致命。

    沈星鲤任由他牵着手,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上被鞋底碾碎的枝叶。

    “怎么心情不太好?”钟馥屿问。

    “没呀。”沈星鲤头也不抬。

    她明显地心不在焉,回答也很生硬。

    钟馥屿蹙了蹙眉,想起她方才紧张兮兮地出去接听导师的电话,再回来时,就是这副反常模样。

    “你导师给你提什么为难要求了?”

    沈星鲤继续否认:“没有。”顿了顿,又赌气般补充:“我导是想给我介绍对象。”

    钟馥屿闻言不仅没有半点吃醋的迹象,反而笑了一下:“你这导师还挺操心。”

    这声不以为意的轻笑,彻底击碎幻想。

    沈星鲤的目光黯了黯,自嘲地想,她怎么又自作多情呢,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有些话已经涌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理智强压回去。

    他们这种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她非要在这种时候提出结束,可能会让他在朋友面前跌份。

    即使光阴短暂,但他的确给过她许许多多愉快的体验。比起令彼此陷入难堪,她更希望能好聚好散。

    晚饭是在湖畔的一处八角亭里吃的。

    亭子正前方的湖面上架着一座精巧的戏台,雕栏玉砌,广漆锃亮,乍看像漂浮在水中的蓬莱仙岛。

    一身素洁的琴师蒙着面纱垂头演奏,空灵的丝竹声隔水传来,悠扬婉转。

    那旋律越听越耳熟,沈星鲤还在托腮思索,飞机率先嚷了一声:“靠!这曲子不是那什么……”

    “夕阳无限好。”有另一个声音接话。

    “对对对,Eason的。”飞机猛地一拍大腿,又嫌弃地看向赵昀今,“我说,这么风雅的环境,你怎么也得整个《游园惊梦》才应景吧,《帝女花》也行啊。”

    “太雅了我怕你不习惯。”赵昀今嬉皮笑脸道。

    绢丝手写的餐单展开在瓷盘上,开胃前菜与汤羹已经摆上桌。今晚吃的是传统粤菜,热热闹闹的大圆桌,但餐品均是按位上,摆盘丝毫不含糊。

    还在荔枝林游玩时,赵昀今就特意强调过:“摘荔枝时象征性尝几口就行了,留些肚子晚上吃饭。”

    但此时一道道菜肴流水似地呈现,沈星鲤机械地塞进嘴里,始终吃不出什么特别滋味。

    她满脑子全被钟馥屿的未知结婚对象占据,余光瞥见他拿起手机打字,心脏又抽了一下。

    他最近看手机的频率似乎比过去要多一些呢,其实真去留心观察,各种细节也并非无迹可循。

    沈星鲤也放下筷子,从包里摸出手机。

    微信提示有新的好友申请,正来自导师热心牵线的青年才俊。

    沈星鲤通过验证,顺手点开对方的头像看了一眼。一张站在白板前写公式的侧影,典型的理工男生打扮,五官还算周正,但发际线后移趋势已十分明显。

    沈星鲤又吃了几口菜,再低头看手机时,对方给她发来一个握手的表情,以及一个名为“江峻”的pdf文档。

    文档足足有7页,详尽罗列了江峻本人的身高体重血型民族MBTI,甚至包括过敏史。后几页的教育背景、研究方向、发表论文数量及影响因子差点把沈星鲤看出高血压。

    这人究竟是要投简历还是找对象?沈星鲤诧异地想,一边客套地回了一个【好优秀】,外加一排大拇指。

    一旁的钟馥屿突然递来一张湿巾,沈星鲤熄掉屏幕,扭过头。

    “多抽了一张。”他轻描淡写。

    “好,谢谢。”

    沈星鲤的注意力重新投回饭局。

    赵昀今正在大力邀请邓宁砚尝试一种猎奇吃法,用新鲜荔枝蘸酱油。

    “这什么黑暗搭配,我可接受不来。”邓宁砚拒绝。

    “只是听上去黑暗,其实味道很妙。”赵昀今说着,又转头来邀请沈星鲤,“沈师傅呢,有没有兴趣尝尝?”

    “我也不怎么能接受。”沈星鲤抱歉地笑笑。

    大概是为了避免沈星鲤感到陷入局促,赵昀今和飞机这两个负责活跃现场气氛的人总会适时地招呼她加入话题。

    这群人对她的友好程度足够到位,但沈星鲤丝毫不怀疑,在座的每一位心里都清楚,钟馥屿的结婚对象另有其人。

    而她自己,看似与他同进同出,亲密无间,却是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这些人会不会在暗地里同情或嘲笑她?

    大概不会,他们想必都习以为常了。

    可若是她没有在无意间得知这个消息,钟馥屿又准备何时知会她呢?

    南方的夏季昼长夜短,天色一直要亮到晚上八点,才会逐渐黑下去。

    但月亮早早就升了上来,在云端晕出一小抹半透明的印子。

    眼下青天白日,月亮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合时宜么。

    消沉的情绪进一步侵蚀,吃过晚饭,沈星鲤很想找个理由先回房间休息。但赵昀今嚷着要跟她学习打掼蛋,沈星鲤不好扫兴,只能配合地坐上牌桌。

    掼蛋的规则不像麻将那样复杂多变,比较容易上手,几局打下来,桌上的出牌速度快了许多。

    倒是沈星鲤总在不受控制地走神,有好几次明显跟不上节奏。

    上家的赵昀今打出一对5,沈星鲤不假思索地放下一对8。

    赵昀今“欸”一声,提醒道:“沈师傅,你确定?这一局打5,我的对子可比你的大。”

    “抱歉抱歉,我给忘了。”沈星鲤连忙把打错的牌收回来,摆了摆手,“我过。”

    接着轮到沈星鲤的搭档这里,钟馥屿打出四张A,淡声说:“这局打完就撤了吧。”

    “这才打多久啊?我刚进入状态呢。”赵昀今还在兴头上。

    钟馥屿没搭理他,指尖在牌面上点了点,无声地催促。

    赵昀今低头看牌,拆掉一副顺子,凑成五张7扔出去:“先拦着再说。”

    沈星鲤继续摆手说过。

    钟馥屿翻开盖在桌上的一副同花顺,往赵昀今面前推。

    “哥,你这牌也太好了吧!”赵昀今瞪直眼,无奈地与搭档对视,“拦不住,彻底拦不住。”

    钟馥屿率先打完手里的余牌,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

    决出这一轮的位次后,赵昀今把散乱的扑克拢作一堆,一边试图挽留:“时间不是还早嘛,要不再坐一坐,喝喝茶。”

    “累了。”钟馥屿说。

    赵昀今还想说点什么,目光梭到沈星鲤身上,才猛然回过味来。

    “早点休息也好,明天再接着玩。”赵昀今嘴角浮起一丝暧昧的笑,迅速改口,“住处在另一头,我叫人送你们过去。”

    在场其他人都纷纷起身,也跟着一并撤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中开始起雾,夜风拂在脸上,吹散白日的燥热与疲惫。

    可盘绕于头顶的烦闷始终挥之不去。

    下了观光车,还需再步行一段青石路,才能到达客房院落。

    一行人在一扇月亮门前分道,各自往住处散去。

    “阿屿。”与邓宁砚一起来的那个中年男人跟上前,把钟馥屿叫住,“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行。”钟馥屿说。

    “那我不打扰你们。”沈星鲤主动伸手去接房卡。

    但钟馥屿说了句“稍等”,又示意她继续往里走,显然是准备先把她送回去。

    脚步声稀疏下来,光线越走越黯淡。

    广州地处亚热带,拥有与泰国相似的气候,热带植被的气息与驱蚊香茅的味道浅浅萦绕,周遭夏虫的鸣叫声在夜阑静时显得越发聒噪。

    这场景教人梦回安达曼海峡上的热带岛屿。

    遥想当初在甲米,她是如此洒脱,只把这个人当作旅途中的调剂品。到如今,却不满足于瞬时的快乐。

    原来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喜欢他。

    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他还没有跟她摊牌,姑且继续装傻好了。

    沈星鲤兀自笑笑,迅速赶跑这个荒谬念头。

    她的底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了。

    “鲤鲤。”钟馥屿突然打破沉默。

    他握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身与他相对。

    沈星鲤下意识地逃避对视,感觉到他握住她肩膀的指节逐渐用力。

    好在夜色昏深,帮助她遮掩低落。沈星鲤迅速调整情绪,轻声解释:“总觉得头有点疼,可能刚才被风吹的。”

    “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呆,我们就回去。”

    沈星鲤摇摇头:“应该睡一觉就好了。”

    钟馥屿“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波澜,也不知道是否信了这个说法。

    “进去吧,别再凉着。”

    门被关上的一刻,沈星鲤深深叹了口气,疲倦感彻底席卷。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头真的开始隐隐作痛。

    沈星鲤揉了揉眼睛,没有多余的心情欣赏房屋装潢,径直去寻找浴室。

    趁着浴缸里的热水还没有加满,她快速地洗干净头发,裹着浴巾看手机。

    微信里好几条未读消息,都是她新加的相亲对象发来的。

    聊天框底部的最新消息,是一张照片,光看小图,沈星鲤就能够认出,那是她本科时期参加大学生生命科学竞赛时拍下的照片。

    决赛闭幕式上,她与答辩搭档站在台上合影。

    江峻:【我在你们学院的官网看到这个照片,右边的女生就是你对不?】

    沈星鲤打开照片认真看了一会儿,扑哧笑出声来,原来当年的自己样子那么嫩。

    其实发型与穿衣风格跟现在没什么变化,但那时候尽管稚气未脱,却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劲,如今看来倒有些怀念。

    沈星鲤又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在她回复了几个“大拇指”之后,对方又发来一连串语音消息。她忙着吃饭打牌胡思乱想,一直没时间理会。

    这毕竟是她亲导师介绍来的对象,哪怕出于对导师的尊重,也该跟对方尬聊几句,再礼貌地进行互删。

    【是我。】

    【不好意思,刚才在忙。】

    沈星鲤打字发送,又顺手点开那几条语音消息,边听着外放边擦头发。

    江峻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来。

    “沈同学,是这样的,我这个人呢做事情讲究效率,上来就给你发pdf资料虽然没什么情调,但方便你快速了解一个最真实的我。”

    “所以方便的话,你也整理一份简单的个人资料分享给我吧。”

    “对了,我毕生渴望一位灵魂伴侣,携手共探科学的边界,所以你的科研经历也务必附上哦。”

    也算长见识了。沈星鲤无语地想。

    跟人相亲被要求发科研经历,这体验想必没几个人能拥有。

    她重新拿起手机,江峻的语音消息又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来。

    她懒得再多听,开始思考该如何表达拒绝。

    或许是久等不到回音,江峻干脆给她打来语音通话。

    盯着闪动的头像,沈星鲤犹豫几秒,觉得用电话沟通比打字更方便,于是接了起来。

    “沈同学,你好啊!你现在忙完了吗?”江峻浑厚响亮的声音跃入耳际。

    “嗯,你好。”沈星鲤说。

    “嘿嘿嘿,刚才你一直没回我的消息,我就自行了解了一下你的公开资料,还看完了你在生科竞赛上的答辩视频,表现很不错嘛!”

    沈星鲤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谢谢。”

    “你的确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女孩子,相信我们两个人肯定会很有话聊。”江峻朗声笑道。

    沈星鲤才要开口,江峻又抢先说:“哦对了,我现在刚好在你们学校附近散步呢,要不我现在进去找你,我们见个面正式认识一下。”

    “太晚了,不方便。”

    “才这个点,不算晚吧,不就刚下实验课的时间么。”江峻说,“那这样吧,我们明早约个早餐,时间你定。”

    他全程使用陈述句,似乎默认了沈星鲤会同意。

    沈星鲤差点没被他气笑,无法继续维持礼貌,抬高音量说:“江峻。”

    电话那头安静几秒。

    与此同时,一只不属于沈星鲤的手从她耳边抽走手机,很不客气地说:“她有男朋友。”

    通话还在继续。

    钟馥屿把手机扔在台面上,垂眸看向只裹着一条浴巾的沈星鲤。

    他的神情冷意森然,一副失去耐性的模样。

    “不是说头疼?怎么还没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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