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注入浴缸,涨潮般,一波接一波荡出池外。

    四溢的水流淌湿地板,蒸腾的雾气把浴室熏得又潮又热。

    但钟馥屿凌厉又充满压迫的审视,足够令沈星鲤从里到外滲出蚀骨凉意。

    压抑一整日的烦躁翻腾而出,夹含着无限委屈。

    他凭什么拿走她的手机,凭什么自作主张打断她接电话,又凭什么这样质问她?

    “有事。”沈星鲤用比他还要冷淡地态度回复,越过他去查看手机。

    转过身的同时,鼻子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意,沈星鲤咬了咬牙,暗暗警告自己要镇定。

    “跟乱七八糟的男人聊天打电话,这就是你的事。”钟馥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话带嘲讽,“也不至于这样迫不及待?”

    沈星鲤见识过钟馥屿奚落人的本事。

    他可以把每一个羞辱人的字眼都说得平静又自然,轻飘飘就令人感到无地自容。

    此刻他把这本事用在她身上,她总算意识到他其实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

    好在未结束的通话已经被对面的江峻先行挂断,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

    【实在对不起!】

    沈星鲤给江峻发消息,准备组织语言认真解释,再好好做个了断。但随即弹出的“消息发送失败”,示意她已经被人拉黑了。

    沈星鲤无奈地低叹一声,只能晚一点再发条短信去道歉了。

    也不为别的,主要担心影响自己在导师眼里的风评。

    她对他置若罔闻的态度伴着这声遗憾的低叹,令钟馥屿恼怒不已。抬脚上前,目光落在她手机屏幕的对话框上,愈是火气沸腾。

    他不由分说扯开她身上裹得松垮的浴巾。

    细腻的肌肤顷刻一览无余,她整个人暴.露在浴室冷色调的光线下,晶莹剔透,像一枚沉浮在茶盏里的新鲜荔枝肉。

    饱满丰沛,入口沁出清甜。

    “既然不打算休息,那就做点别的。”钟馥屿目光幽深。

    触感绸缎般滑腻,寸寸洁白的素胚,似在邀请他肆意作画。

    他像在巡游领地,动作却不是那么有耐心。

    沈星鲤还在发愣,突如其来的不适感令她皱起眉。

    她推开他,充满抗拒:“我现在不想。”

    抽回的指尖晃荡着晶莹,像初春的晨露。他摩挲她的唇角,淡淡问:“那你想什么?”

    沈星鲤的眼睛蓦地红了。

    她别过脸,心里有难以言喻的憋屈。

    多可笑,她在他的面前没有半点遮掩,他却衣冠齐整,永远得体,永远无法被看透。

    沈星鲤重新拿起浴巾把自己擦干,走出去穿衣服。

    浴室一下变得很空旷,哗哗的水声吵得人心烦。

    钟馥屿关掉水阀跟出去,沈星鲤正在弯腰整理行李箱,上半身弓着,两条笔直的细腿惹眼。

    钟馥屿的第一念头却是,这小姑娘怎么就养不胖呢。

    倒显得他过分压榨她似的。

    又想起她转身时泛红的眼眶,他顿时心软,走过去,揽着她的腰把人捞起来。

    “乖乖睡觉,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他放缓语气哄她,“头还疼不疼,我让人送点药过来。”

    沈星鲤并不领情,反又兴师问罪:“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打断我接电话?”

    钟馥屿蹙起眉,语调倏地硬起来:“所以我没资格管是吧。”

    “不是有没有资格的问题,是这个行为很不尊重人。”沈星鲤也很不客气,说完,挣脱他的手臂,蹲下身继续整理行李。

    她的头发还是半湿润的状态,被发夹胡乱固定在脑后。尽管室内没什么冷风,但一直这么半湿润地晾着,合该说头疼。

    钟馥屿无奈地想,这小姑娘看着温温顺顺,较起真儿来比九头牛都倔。

    “那你说怎么着,再给人打回去,赔礼道歉?”钟馥屿懒洋洋问。

    才多大点事儿呢,他不介意主动让个步,趁早翻篇得了。

    沈星鲤只觉得不可思议,钟馥屿哪是会跟人赔礼道歉的性格,他的人生字典里有这个词汇吗?打着这个名头嘲弄对方一顿倒是有可能。

    “不敢劳您大驾,我自己处理就行。”沈星鲤说。

    两次三番被拂意,此时又听到她阴阳怪气的回答,钟馥屿已经开始恼火。

    “怎么处理的,饭没空吃觉没空睡,忙着跟人聊天。我倒想问问呢,有那么难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沈星鲤站起来,平静地反问。

    她偏就不想好好说话,到了这份上,已经无谓粉饰太平。

    何况,他的家族给他安排结婚对象,他拒绝了吗。

    这会儿来指责她什么呢。

    “闹这半天,是怨我坏了你的好事。”钟馥屿勾起唇,冷笑一声。

    他曾几何时试过,主动给人让步。

    结果碰上个没良心的。

    沈星鲤保持着垂头的动作,手心用力地捏紧又松开。

    她咽了咽唾沫,深深提起一口气。

    “钟馥屿。”

    “我们到此为止吧。”

    最后一个尾音掉落在地,偌大的屋子顷刻被静寂填满。

    她到底跟他学到些云淡风轻的本事,能够面色从容地说出这句话,情绪不带一丝波动。

    而分开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钟馥屿没有询问缘由,更没有半点挽留的意图。

    “随你。”他说。

    一贯无所谓的态度,仿佛只是在听她决定稍后吃点什么,他根本懒得考虑,都由她去了。

    “东西收拾好,叫人带你回去。”

    她马上就成了他眼里毫不相干的某个人,下达逐客令时,连主语也不屑加。

    沈星鲤心底也清楚,一旦提出结束,他不会再给她反悔的余地。

    她原本还打算说一些体面的,温情的,关于离别的话,感谢他这些时日里对她照顾有加。

    能够好聚好散,这段关系也可以算作圆满。

    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个必要。

    就这么干净利落,也蛮好的。

    “嗯,我尽快。”沈星鲤应了一声,匆匆忙忙把行李箱盖起来。

    可箱子的拉链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较劲,卡在拐角处,怎么拽也拽不动。

    钟馥屿不太耐烦地看了一会儿,又开了口:“行了,今晚先在这吧。”

    他的脚步无声,她却知道他正在向外走。

    直到房门被合上的轻震宣告这场游戏彻底结束,沈星鲤身形一歪,卸下所有力气,挨坐在地板上,如同一只耗尽能量的发条玩具,思绪与动作都戛然而止。

    落地窗外,夜雾正浓重地渲染着天地。

    一片茫茫之中,只有后院池塘里漂浮的莲花灯闪出幽光,如梦幻泡影,亦如露如电。

    沈星鲤怔怔望着朦胧的夜色,心脏轰然塌陷了一块。

    终究还是抑制不住伤感的情绪,她把头埋进双臂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没有一丝如释重负,潮水般汹涌的不舍与心碎席卷而来,沈星鲤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根本喘不过气。

    真没出息。她边哭边痛斥自己。

    明明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玩得起就该放得下。只允许你放纵地哭完这一场,到黎明再起,就平静地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去吧。

    沙发座垫趴着的地方很快浸湿了一大片。

    沈星鲤犹在低声啜泣,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折返。

    钟馥屿站在院子里抽完两支烟,心情非但得不到平复,反还越烧越烦躁。

    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地儿继续呆,正准备打电话让人把车给送过来,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还留在房里。

    四下静寂无人,连夏虫都停止了鸣叫。

    钟馥屿又烦躁地点上一支烟,盯着房间里透出的星点微光看了一会,抬脚走过去。

    推开门,暖橘色的室灯下,沈星鲤缩成一团的身影显得尤为寂寥。

    钟馥屿目不斜视地掠过,拿起手机就往外走。

    电话打出去,赵昀今也不知设的什么彩铃音乐,鬼哭狼嚎,吵人得很。

    他等了几秒无人接起,就恼火地挂断,身后压抑的哭腔断断续续,再无法被忽略。

    分明他人已经走到了门边,终究又调转方向,朝她走去。

    沈星鲤正坐在地板上,伏着沙发座椅的肩膀微佝,随着抽噎的频率一耸一耸。不知情的,都要以为她是被谁负了心。

    钟馥屿的眼底掠过一丝嘲意,发觉自己有时候实在搞不懂她。

    他低下身,手指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沈星鲤猝不及防,差点顺着力量朝他倒去。

    沈星鲤愣了几秒,坐直起来,手忙脚乱地抹了一把眼泪。

    不必想,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十分狼狈。但她躲不开强硬的钳制,只能保持这个仰头的姿势对向他,止不住地细细抽噎着。

    “不是说到此为止,还哭什么?”钟馥屿面无表情地问。

    沈星鲤抿着唇,始终没说话。

    但她双眸水光泛滥,失魂落魄的样子,的确不太像演出来的。

    钟馥屿松开手。

    顿了顿,到底是气不过,又讽道:“不是还要继续读博,现在倒急着跟人相亲。怎么,到了美国,人能帮你解决身份?”

    “读博和相亲,有哪点冲突吗?”沈星鲤的心脏又被刺了一下,找回自己的声音,也不甘示弱地反问。

    “你能有结婚对象,我就不能去相亲?”

    既然彻底挑明,她倒想听听他如何解释。

    先前一直瞒着没有告诉她,难道是打算让她做第三者么?

    但问话脱出口的瞬间,她又感觉到无趣。

    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呢?她讽刺地想。

    最后也无非是笑着祝福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于她有何意义。

    “我有结婚对象。”钟馥屿皱起眉,缓缓咀嚼这个莫名其妙的词汇。

    “无所谓,这也不重要。”沈星鲤迅速打断,嗓音充满疲惫。

    很快察觉到其中有某些误会,钟馥屿重新扳过她的脸。

    “给说说,上哪打探来的假消息?”他问,“还结婚对象,连我本人都不清楚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没有吗。

    沈星鲤呆呆望着他。

    泪眼朦胧之中,他的面容仿佛隔着云端,看似触手可及,却不过是泡影的折射。

    她闭了闭眼,恨不能将虚妄的幻象一并擦去。

    “但也迟早会有吧。”沈星鲤倏尔又笑笑。

    “不会。”钟馥屿斩钉截铁。

    “单说结婚这件事,我从未考虑过。”他淡声补充,“也没人能违背我的意愿。”

    沈星鲤一时间没了言语,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对这件事情有所误解。

    毕竟那段对话没头没尾,她仅仅捕捉到这么一两句,便仓促下了定论。

    但也不好对他讲实话,都是偷听来的,这个行为太过失礼。

    沉默把时间拉得很长。

    良久,钟馥屿轻笑一声,打破僵硬的气氛。

    “所以你的到此为止,就因为这。”

    钟馥屿垂眸盯着她,眼见她始终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又火大起来。

    他站起身,再次从口袋里摸出香烟。

    这一次,他离开的步伐比刚才更重一些,仿佛隔空碾过她的躯体。

    沈星鲤的思维还在经历混沌,身形又随之塌下去。

    继续在原地愣坐了一会,才攒足力气,往浴室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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