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房洗过澡,沈星鲤陷在沙发里闭目养神。正是一天中最容易困倦的时刻,她迷迷糊糊又小睡了片刻。

    直到被电话铃声吵醒。

    赵昀今亲自开车送沈星鲤回市里。

    他替沈星鲤拉开副驾车门,嘴上仍在极力挽留:“沈师傅,真不留下来吃个晚饭再走?”

    沈星鲤扯过安全带扣上,再次婉拒:“不用麻烦了。”

    赵昀今跟着坐上车,把一只丝绸束口袋递到沈星鲤面前。

    “这是黄芪托我转交的,里面有几个她自己做的中药香囊,可以用来安神助眠。”

    “黄芪给我的?”沈星鲤受宠若惊地接过,“这可太贴心了。”

    “听黄芪说,她和你很投缘。”

    沈星鲤笑起来,连连点头:“的确,我也特别喜欢她。”

    赵昀今没再多说什么,发动汽车开出去。

    水墨似的亭台楼阁在后视镜中逐渐淡化,沈星鲤肩膀贴着副驾的车门,手指无意识地捏着丝绸束口袋的抽绳来回转绕。

    “这空调的温度还合适吧?要不要开点窗?”赵昀今这个司机充当得尽职尽责,体贴问。

    沈星鲤停下手上的小动作:“挺合适的。”

    “要是想听歌,可以在这里连蓝牙。”

    沈星鲤应了一声,目光又迅速转向窗外,也不知究竟心虚什么。

    一路上,沈星鲤坐姿拘谨,生怕赵昀今八卦起她和钟馥屿的具体关系。

    事到如今,她仍然无法理直气壮地承认他们正在谈恋爱。

    两个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么掺合到一块儿去的呢。连她自己都没太想明白,更无从对他人解释。

    好在,赵昀今不是那么没眼力见儿的人,用着一如既往的热络语气,说:“对了沈师傅,上回你给我介绍的人已经正式入职了,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忙春招的事,都没机会谢你。”

    “嗯,我有听师姐提起过,说她已经在培训了。”沈星鲤笑了笑,“我也没做什么,就是顺手牵个线,谈不上谢字。”

    “那不能这么说,你的确帮了我大忙的。”赵昀今说,“你师姐博士阶段做的课题跟我们目前的研究方向有不少契合点,正好来补充我们需要的技术细节。”

    “如果真能帮到你,我也挺荣幸的。”沈星鲤说。

    赵昀今扶着方向盘,侧头看了看沈星鲤,半开玩笑半正式地说:“沈师傅,我记得你明年就毕业了吧?要是打算找工作,千万记得优先考虑我。”

    赵昀今已经不止一次试图邀请沈星鲤加入他的研发团队。

    沈星鲤理解他的行为,比起专业技术上的资深人员,他现在更迫切想做的,是培养稳妥可靠的亲信,以便日后回到家族企业,能稳控大权。

    “听我师姐说,你们集团的员工食堂味道特别好,我还真有点心动。”沈星鲤同样半开玩笑地说。

    赵昀今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觉得实在有意思。

    “我们请的厨师是不错。”赵昀今兀自笑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用不着等毕业,只要你有心情,现在就可以随时来蹭饭。”

    “这么好啊。”

    “毕竟小事一桩。”

    “不过,我很早就计划好毕业之后继续读博士,可能还得在学校里呆上好几年。”沈星鲤话锋一转,遗憾地说,“实在不好意思。”

    赵昀今闻言倒也没有太过意外,选择读博对于这个专业的学生而言,是极为普遍的现象。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大咧咧的样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对你来我们这里蹭饭完全没影响。”

    “谢谢。”沈星鲤宽下心,轻松地说。

    “打算去哪里读博士?海外?”赵昀今又问。

    “对,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去美国。”

    赵昀今略微算了算时间:“这都七月了,申请材料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是差不多了,我目前正准备月底再考一次托福,现在就剩推荐信还比较头疼。”沈星鲤坦言道。

    “推荐信?不应该吧,你还需要头疼这个?”赵昀今脸上挂满诧异,“这难道不是阿屿哥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

    沈星鲤眨了眨眼,含糊地遮掩:“是吗,我没跟他说过这些。”

    “那还是该尽早。”赵昀今十分自然地接上这么一句。

    显然不认为凭沈星鲤与钟馥屿的关系,她去找他开这个口,有哪里不正常。

    可事实上,哪能像他说的那样轻巧。

    沈星鲤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话。她抿了抿唇,低声敷衍:“我自己已经在联系了,实在搞不定再说吧。”

    赵昀今不置可否,随手拨弄着方向盘上的控制按钮,专心开车。

    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车辆高速疾驶时引发的风噪声愈发明显。

    赵昀今这台奔驰G级的悬挂系统极硬,这样的设计虽然利于车子适应各种恶劣路况,但在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却显得过分钝重。细微的震动被放大,清晰地传导进车内,坐起来实在谈不上舒适。

    沈星鲤变换了一个坐姿,漫不经心地望向远处一团缓慢移动的灰云,思绪也随之飘忽。

    “沈师傅。”隔了一会,赵昀今又一次开口,依旧是轻松闲聊的口吻,“我虽然没申请过美博,但多少也有点了解,知道推荐信在那个体系中至关重要。”

    “的确很重要。”沈星鲤说。

    “据我所知,甚至能起决定性作用?”

    “倒也不敢这么肯定……”沈星鲤迟疑片刻。

    这些材料在申请流程中必不可少,但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她并没有亲身感受过,全来自道听途说,因此很难有真切的概念。

    “只能说,在同等竞争条件下,这的确是拉开差距的关键点。”沈星鲤紧接着补充。

    赵昀今“嗯”了一声,没有立刻往下说,打灯加速,超过前方的一辆灰蓬大卡车。

    气流裹挟着尘土扑向车轮,沈星鲤不意间瞥过卡车驾驶室的后窗,几张褪色贴纸被风卷起四角,其中最显眼的一张平安字符已经在日晒雨淋中失去原本的光泽。

    又听赵昀今的声音响起来:“沈师傅,我真心当你是朋友,所以多嘴废话几句,你要是介意,我这就打住。”

    “不介意,反正顺便聊聊。”沈星鲤说。

    “那我可就放开了说啊,既然这东西如此关键,换作是我,一定会想尽办法争取最好的。”

    “何况这眼前就有现成的资源,干嘛不用呢。”

    现成的资源。

    赵昀今话到这份上,就差指名道姓。

    沈星鲤垂下眼睫。

    不得不承认,这条轻松又省事的捷径,的确让她反复地心动过,纠结过。

    尤其在随着日子的不断流逝,压力与焦虑并重,而她对未来毫无确定感的情形下。

    既然此刻敞开了说,沈星鲤索性不再遮掩,诚实道:“总觉得不太合适,从别人身上捞这种好处……”

    “这算什么捞好处呢,我倒觉得无关痛痒。”赵昀今“啧”了一声,并不认同。

    “可能和成长环境有关,在我们家,小孩子还不会讲话,就已经要开始学会跟其他人竞争,长辈甚至会故意制造矛盾,鼓励家庭成员之间互相算计。”

    赵昀今无比坦然:“所以我从来不觉得做人现实点,多为自己打算,有什么不好的。”

    “所以这就是豪门?”沈星鲤惊叹于这番言论,不禁笑了一下。

    “生意人罢了。”赵昀今也笑,旋即又认真强调,“不过,我今天跟你聊这些,绝对无关利益,纯粹是些个人观点。”

    “我明白。”沈星鲤说。

    “或者你要是不嫌弃,我帮联系也行啊。”赵昀今笑吟吟地说,“但我的能量可就差远了,毕竟这中间还隔着一个太平洋。”

    沈星鲤很清楚,赵昀今不过是在活跃气氛。

    尽管这人天生自来熟的性格,看上去跟谁的感情都好到不行。可说到底,他们两个人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哪谈得上什么交情,不过看着钟馥屿的面子,向她释放善意罢了。

    她更没理由找他开这个口。

    “我知道他在美国上过学,一定认识不少厉害的人。”沈星鲤轻吸一口气,带着几分疑虑,“可是,要他去麻烦那些人帮忙,应该也不容易吧?”

    “太远的人脉,我也不好说。”赵昀今手肘撑在窗边,“不过呢,阿屿哥的外婆可是我国植物生态学领域的宗师级人物,退休后还在你们Y大做过一阵子的特聘教授,徒子徒孙遍布四海,现如今已经评上院士的都有。几封推荐信肯定算不上什么难事。”

    “他的外婆也这么厉害。”沈星鲤再一次喟叹。

    记得很早之前,钟馥屿开车送她回Y大,也顺口提过,他的外祖母曾在这里教过书。

    后来在汇悦台的书房里,钟馥屿还给她看过小时候的他和外婆在校园里拍摄的旧照片。

    印象中,是一位笑容和蔼的老人家,花白的短卷发,及脚踝的浅棕色风衣,即使已上了年纪,仍然极讲究地穿着一双小高跟皮鞋。

    站在Y大标志性的红楼石狮前,有独属上世纪的优雅风范。

    沈星鲤垂下头,说不清是钦佩还是惆怅。她只道老太太气质不凡,竟原来还是学术界的泰山北斗,比她以为的还要有分量。

    沈星鲤很快坐直起来,说:“且不说我读的专业不太一致,如果还需要惊动他的长辈,那就更不合适了。”

    “我只是随手举个简单的途径,总之只要阿屿哥愿意,他能有一百种办法,这就不必操心了。”赵昀今说。

    可以感觉出来,赵昀今是发自内心在替她出主意。

    更好的学校意味着更高的平台,更丰富的资源,更顶尖的人脉,更理想的氛围,这份账她当然懂算。

    可她偏偏,就想守住那点可怜的自尊,不愿连学业都仰仗于他,这样太不光彩。

    沈星鲤没搭腔,平视着前方路况。

    来时并没有发觉,原来路程离得还挺远。

    方才还盯着的那团灰云已经被大风扯散,她的目光一下找不到落点,只能又埋下去。

    赵昀今却没准备就此打住,紧接着说:“沈师傅是苏州人对吧,其实我们广东话里还有句俗语跟苏州有关,就叫‘苏州过后无艇搭’。”

    “苏州过后无艇搭,怎么理解呢?”沈星鲤问。

    “这话应该是出自古代的漕运时期。那时候广东的商人要想把货物运往京城,苏州是航程中停下来休整和装载货物的最后一站。一旦错过这里,就再难找合适的漕船。”赵昀今解释。

    “所以通常用来表达,机不可失。”

    沈星鲤了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意思。”

    赵昀今笑道:“是可以这么理解。”

    沈星鲤默默消化掉这些话,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是觉得吧,太长远的东西,谁也不好说,想这么多没用。能把眼前的事解决,才是最实际的。”

    赵昀今终于发表完个人意见,最后总结道。

    “就算真惊动到他的长辈,那就惊动呗,反正阿屿哥又不会结婚,大家心里都有数,没什么好紧张的。”

    “他家里不是有给他安排结婚对象?”沈星鲤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音量却不由自主地降下去,“说不准哪天,就改主意了呢。”

    尽管那段闹别扭的小插曲以“误会”告终,尽管钟馥屿本人对此否认,但沈星鲤相信,邓宁砚不会凭空替他捏造一个不存在的人物,她猜测赵昀今对此也会有所耳闻。

    既然如今话题到这,她想借机弄个明白。

    “结婚对象?”话题转得突兀,赵昀今先是一愣,仔细想了想,才不确定地问,“这说的是周家?”

    沈星鲤有心套话,故意反问:“你也知道这事?”

    “拐了好几道弯,听人说过这么一嘴。” 赵昀今果真没有多想,立刻承认。

    “好像是蒋阿姨单方面要给阿屿哥和周家的女公子牵线,所以安排他们见过几次。据说,阿屿哥话都没讲两句,就把人给打发了。”

    似乎对“结婚对象”这个说法产生疑惑,赵昀今略略停顿,很快又保命似地补充:“我了解的就是这个版本,具体什么情况,肯定还是你清楚。”

    沈星鲤轻吸鼻子,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

    赵昀今自觉把这声鼻音当作默认,余光扫过沈星鲤平静的侧脸,居然有些肃然起敬。

    他是真没料到,钟馥屿连这种琐碎的私人事务都会向她汇报,着实颠覆了过往认知。

    赵昀今摸了摸耳朵,连同开车的姿势也一并收端正了,规规矩矩做回一个专车司机。

    “也不奇怪,像他们那样的家庭,结婚是早晚的事情吧。”沈星鲤淡淡地说。

    “别人我不敢说,但阿屿哥肯定不会。”赵昀今斩钉截铁。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沈星鲤心底的困惑还不能完全打消。

    “可是他的长辈,怎么会允许他不结婚呢?”踌躇片刻,沈星鲤还是问出一个盘旋许久的疑惑。

    倘若赵昀今这时候扭头看,一定会发现她的表情十分别扭。

    “不允许又能怎样。”赵昀今答得理所当然,反倒令沈星鲤的思维卡了一下。

    “虽说是这个道理,可是……”沈星鲤嚅嚅道,“你别见笑,我就是被电视剧、言情小说之类的荼毒太深,总以为现实里情况也差不多。”沈星鲤讪讪解释,“毕竟经常能看到被迫联姻的戏码。”

    赵昀今彻底笑起来:“你说的情况有是有,不过到了钟家那种程度,只有别人攀附他们的份,哪还有什么联姻的必要。”

    直白点理解,他的家族根基深厚,已经不需要外人的扶持,就能稳住局面。

    沈星鲤试图想象那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层次,却发现自己的认知太过局限,好像连白日梦都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做。

    “其实据我所知,钟家在这方面的态度一直很开明。”

    “就说阿屿哥的爷爷奶奶那一辈,受国内环境和思想潮流的影响,普遍晚婚,甚至不少人为了新中国的建设,一辈子都没有考虑个人问题。既然那个年代都能有自主决定权,到现在,反而开始干涉晚辈,岂不越活越回去了。”

    这的确是一个未曾设想的角度。

    “这倒也是。”沈星鲤说。

    “所以阿屿哥的终身大事吧,从头到尾也就蒋阿姨一个人比较着急。蒋阿姨是广东人,我们这边向来崇尚多子多福嘛,何况蒋阿姨本身就特别喜欢小孩子。”

    “那他妈妈岂不是要失望了。”

    “没办法,钟家就这么一个独子,只要阿屿哥铁了心不配合,谁能威胁得到他。”赵昀今说完,又大方拿自己家开涮,“哪像我们兄弟姐妹众多的家庭,不懂事不听话分分钟被其他人取代,可没什么任性的余地。”

    沈星鲤扯了扯嘴角,不知该作何反应,也没再继续发问,借着回复未读消息,专心看了一会儿手机。

    进入市区,路况逐渐变得混乱,赵昀今开车不急不躁,好脾气地在每一个斑马线前静候行人通过。

    车上的闲聊内容也彻底变成无关痛痒的生活类话题,赵昀今从园林里的植物养护扯到酿酒心得,还一本正经地给沈星鲤科普一只合格的白切鸡应该具备哪些优秀品质。

    窗外的城景越来越熟悉,最终,车子停在汇悦台的行人入口处。

    “沈师傅,就停在这里吧?我的车子没有权限。”赵昀今抱歉地笑笑。

    那个圈子里的确没有秘密。沈星鲤后知后觉地想。

    在此之前,她从没在钟馥屿的人际圈公开露过面,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而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

    大概当初,她前脚才从学校宿舍搬进这间住所,下一秒,就整个传遍了吧。

    反倒是她,明明与钟馥屿朝夕相对,却对他的重要动向一无所知。

    沈星鲤走进电梯,偌大的轿厢只有她的呼吸声浅浅回荡。

    脑海里却被各种嘈杂的声息塞满,此起彼伏地喧哗着,沸腾着。

    其中最震耳的几个音节,是赵昀今教她的那句广东俗语。

    苏州过后无艇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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