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婚礼以嗣君与陆君大婚的规格举行,即便是祝贺环节,也远比寻常婚礼繁琐。

    最先给予祝福的是海皇与海后,图南很不给面子的泪流满面。

    虽然箕看到图南就烦,但看着这样的图南仍忍不住露出同情之色。

    折丹却是面不改色的祝福。“结婚了,以后要好好相处,你们未来还很长。”

    紧随其后的南河与屏翳亦仿佛没看到任何眼泪,客气的献上祝福。

    陆君与嗣君之后是皇族成员,再是海陆三公与外相、俸禄超过一千五百石咸鱼的公卿,俸禄低于一千五百石的公卿与封疆大吏,每个都对新人献上舞蹈,跳一段表达喜悦的舞蹈,再祝福新人千年好合,鱼崽成群,对图南的眼泪视而不见。

    忍到第七位公卿大司虞时,图南实在忍不住爆发:“不要祝鱼崽成群,祝早日守寡。”

    大司虞:“.....”

    五郎道:“你我已是合法夫妻,何苦?”

    图南呸了一声。

    大司虞忍了忍,没忍住,想哇的大哭,却想起如今的场合,只能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无声泪流。

    自己只两百多岁,大概率能活到这俩继位,未来海皇与海后关系如此恶劣,做为臣子,日子可怎么过?

    尽管眼泪比图南还凶,大司虞仍旧手舞足蹈了一段表达庆贺喜悦的舞蹈,再祝新人千年好合,鱼崽成群,尽管整个过程中,眼泪就没断过,但语言始终表达着喜悦。

    图南与大司虞相对垂泪,五郎却是喜气洋洋的接受祝福,如同俩人的眼泪不存在。

    上前献舞与祝贺的公卿百官加起来超过三百人,整场仪式持续一天一夜。

    图南再能哭,身体水分也不支持,公卿百官却不同,身体水分不够便端起葡萄酒补充水分。

    一个时辰后,图南实在哭不动了,只得以死鱼眼加冷漠脸表达对祝福的抗拒态度,与喜气洋洋接受祝福的五郎形成鲜明对比。

    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的公卿还好,能不失任何礼仪,年纪轻,大概率能活到这两位继位的公卿们见了,却是眼泪愈发汹涌。

    哭自己注定前途黑暗的未来。

    一个国家,有两个一把手也就罢了,海国疆域一半是陆地一半在海里,而海洋与陆地的氓庶无法互相窜门,只能选择双元首制,平时因为海陆对彼此的资源需求,就算有矛盾,最终也不过东风压倒西风,或西风压倒东风,但两股风不论怎么压倒对方都会维持共存,可现在这俩....

    国家两个一把手打起来了,臣子该怎么办?

    或者该问,臣子要怎么活?

    司夏饮下一盏冰镇葡萄酒,小声嘀咕。“这真的是婚礼吗?”

    感觉更像葬礼,只有葬礼上才可能出现这种宾客们集体哭的场景,稍有不同的是,公卿百官们哭得太真心了,葬礼上的孝子贤孙哭得大声,却不可能如此真心。

    郗朝小声道:“你别乱说话,这里毕竟是海国。”

    别管这场婚礼多离谱,海国公卿们自己哭归哭,却不会允许外人在这种场合说三道四。

    “我知道。”司夏从池子里重新舀了一盏葡萄酒。

    郗朝将两个蒸饼递给司夏。“别光喝酒,也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场婚礼要持续一天。”

    司夏拿了一块蒸饼,剩下一块还给郗朝。“你也吃点。”

    许是考虑到婚礼持续时间很久,大家都需要补充体力,蒸饼做得很大,有巴掌大,中间还被用到剖开,填塞了炸得香气四溢的炸肉,吃起来甚是可口。

    司夏啃着可口的蒸饼,看着海里,无数鲛人正在领蔬果、蒸饼,糕饼,领一次便对新人献一次祝福。

    领完后鲛人们也没急着离开,而是在行宫周围的海上载歌载舞。

    人与人的悲喜不相通,鱼与鱼的悲喜亦然。

    不过,鲛人的歌声与舞蹈真的很美。

    要不是自己没有鱼鳃与尾鳍,司夏都想跳下去了。

    想了想,司夏忽问坐在旁边角落里发呆的棠:“行宫有箜篌吗?”

    棠拉住一个侍从,让对方拿一把箜篌来。

    侍从很快将箜篌取来,司夏试了下音,音色极出色。

    郗朝见状向棠借了一柄佩剑:“有乐岂能无舞?我为你舞剑。”

    “好呀。”

    司夏奏起箜篌,声若昆山玉碎,郗朝拔剑起舞,剑气如虹,端得配合无间。

    心情沉重的棠不由被俩人乐舞吸引,但看了一会便觉肚子有点撑。

    二位的配合是不是太心有灵犀了?默契的仿佛一起训练过千万遍。

    曲终。

    司夏回味了一番方才的默契,终是道:“大郎,我答应你。”

    人生苦短,有缘遇到如此契合的人,何不珍惜?

    郗朝愣了下,反应过来司夏说什么后,露出欣喜之色。“海国事毕,我们就回家,我会告知我父母此事,与他们商议来日袭爵与财产的事。”

    婚礼会持续到第二天,绳子捆一天,血液不通,会给身体留下暗伤,因此日落时图南便被解了绳子,却也没再跑。

    跑也没用,婚仪进行到这一步,她与五郎已是世人认可的夫妻。

    两个人的夫妻关系是否成立,当事人的意见并非最重要的。

    陆地上一些国家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拐卖的妇女符合吗?

    一点都不符合,但她们与买主的婚姻关系作数吗?

    作数,因为法律认可,也因为法律认可,被拐卖的妇女单方面否定婚姻关系不成立,除非她有毁灭法律背后的国家暴力的能力,否则不论她认不认,她与买主都是夫妻。

    即便这场婚仪不合规矩的地方一大堆,但海皇折丹说合法,承认她与五郎已是夫妻,世人不会反驳她,而世人不反驳,她做为当事人的否定便不具备法律效应。

    她就算跑了,也是五郎的妻,是海国皇族的一员,权力倾轧不会因为她跑了就放过她。

    五郎从身上摸出手帕包着的桂花糕。“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还有很久。”

    图南看着五郎在双月的月色下愈发美丽的容貌,露出惋惜之色。

    亲手凋零如此美丽的花,对自己而言委实残忍,而如此美丽的花凋零,也着实可惜。

    图南接过糕饼。“谢谢。”

    五郎笑道:“应该的。”

    图南将糕饼分给五郎一块。“你也吃。”

    她关心我。

    五郎乐呵呵接过糕饼咬了一口,甜,沁人心脾的甜,笑容愈发灿烂。

    图南啃了一口桂花糕,是自己喜欢的口味,便多吃了两块,吃饱了才有力气碾花。

    尽管婚仪荒诞出境界,但棠诡异的发现,五郎与图南在婚后的关系居然不错,甚至一直五郎爬一次床就踹一次的图南在婚后不踹人了,很开心的与五郎同房,几乎夜夜笙歌。

    烤肉铺子里,棠啃着烤肉道:“虽然阿母没拔剑砍死阿父是一件好事,但我怎么感觉不对劲呢?司夏,你和我阿母一路人,你能不能猜猜她在想什么?”

    司夏不是很想接这个话题。

    王孙与王孙配偶这种事,她掺和什么?

    棠道:“修建大量小型城镇需要征召大量徭役,而冷期粮食减产,许多农人破产,大母打算在征发徭役的同时,多雇佣这些人去修建工程。修建土木工程是重体力活,若不给役人与雇工吃下平时数倍的盐,人就算不死也会大病一场。大母有意让地方修建更多晒盐场,让海国每岁的盐产量增加一倍。海国如今每岁的产盐是九千万石,翻一倍便是一百八十兆石,到时会有很多余盐,我可以帮风神教的商队。”

    虽然都晒盐,但海国晒盐场格外豪迈。

    纯陆地国度晒盐是将海水引入低于海平面的盐田里,晒成盐与沙的混合物后用清水与布过滤,得到没有沙的盐,再放进陶罐陶釜铁锅里煮,剩下的便是盐。再或者更省事点,直接将海水倒进容器里烈火熬盐,就是熬出来的盐是粗盐,杂质多,只有底层氓庶吃。

    海国却是不一样的烟火。

    海国晒盐是选择一座岛屿,再于海里修建堤坝,将一整片海域围起来,然后就是风吹日晒,等海水都晒干后,再引入新的海水继续晒,一遍又一遍,最终整片海域都变成了盐池,满是粗盐。

    相当省事,也相当费时费钱,但海国这样的晒盐场多,前期基础打好后,盐反而易得,而盐产量增加一倍后的余盐量....

    司夏听到自己说:“海国法律禁止离婚,但鼓励丧偶。”

    棠与郗朝瞠目结舌的看着司夏。

    司夏道:“除非大司农是圣人,否则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想杀人吧?”

    棠道:“应该不至于吧,我阿母很爱我阿父。”

    司夏道:“爱他爱到结婚都得被捆着才能成功?”

    棠:“....”

    棠放下了手里的烤肉,她的食欲都没了。

    “你答应我的。”

    “我只能帮你多争取八千石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棠说完便起身离开。

    郗朝问司夏:“王孙扶摇是海皇与海后之孙,大司农不至于吧?”

    司夏道:“正常来说不至于,但海国国情与燹不同,海国对鲛人不搞一人犯罪全族倒霉的连坐,都是一人做事一人死,做犯重罪的事,鲛人没陆地生物那么多负担,而且,七王子星纪便是她杀的。”

    郗朝哑然。“这样的人,海皇与海后怎么想的?”

    这种人连皇族都杀,正常人的反应不应该是能杀就杀,就算不能杀,也要打击吗?

    谁会让她成为未来嗣君的配偶?

    司夏也不能理解折丹与箕的想法。

    *

    新婚燕尔,图南与五郎有一个月的婚嫁,棠回到家就能见到五郎,但无法单独见到。

    这俩这段时间跟长在一起似的,如胶似漆得仿佛真的新婚燕尔的新人,而不是被捆成粽子结婚的怨侣。

    一直等到快吃夕食,棠才找到机会与五郎单独相处。

    “阿父不觉得阿母这段时间待你太温和了吗?”

    “这不好吗?”五郎摸了摸棠的脑袋。“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给你生个弟弟妹妹,这样你就有伴了。”

    棠拍掉五郎的手。“阿母变得太快了。”

    “大人的事,鱼崽就不要管了,大人会自己处理好的。”

    棠不可思异的看着五郎。“我很想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但你俩是我亲生父母,让我如何不闻不问?”

    五郎闻言只得道:“不论她想做什么,待来日册封陆君,她都会停下。王孙妻丧偶后可再婚也可不再婚,但都能活,而陆君,海国历史上没有登上海后之位的陆君都死了。”

    棠突然感觉很累,累得仿佛二月之牛,远征之马。

    你们是大人啊,大人不应该成熟一点稳重一点吗?

    为什么要这么离谱?

    五郎抱起棠亲了一口脸颊。“鱼崽就不要担心了,阿父不会有事的,我与你阿母会做长长久久的夫妻,你如今只要好好学习,多看多学,大人的事不要干预。”

    棠只想呵呵。

    *

    司幽拿着蜜饯果子,一边吃一边走进马球场。

    燹朝流行马球场,从帝都到地方不时能看到马球赛,连全国赛事都有,贵人们也不时会来观看,甚至下场,进一步推动马球的风靡,帝都大大小小马球场百余座。

    经过球场时司幽往里看了眼,一名穿着紫色胡服容貌明艳的女子技艺精湛的将对手压制着,打进一个又一个球,赢得满堂彩。

    司幽又看了眼胡服女子,继续往前走,步入马球场马厩,给客人们带来的马与马场自己的马检查身体。

    半个时辰后,马球中场休息,司幽带人提着糖、盐水、精粮喂马,偶尔看一眼聊天的紫衣女子与广陵郡王。

    看了没两眼司幽便知道自己这次的任务只能带手指回去。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时间长了什么人都能见到。

    叛教结婚的教徒在风神教的历史上自然不止一个,结局大多凄惨。

    也没法不凄惨,斩去双手的大拇指,失去劳动能力,自此仰赖他人鼻息生存,同时不像寻常妇人一般还有劳动能力,没有任何保障,不凄惨都反人性。

    当然,时间尺度足够长,什么案例都有,包括真爱,男子对叛教的教徒不离不弃。

    有一个甚至做了皇后,虽然皇帝随着权力增长而广纳后宫,儿女满堂,但他最爱的始终是皇后与皇后生的孩子们。

    这个案例也是风神教内部最经典的反面教材。

    皇后最后自尽了。

    丈夫没有废后的意思,始终恩宠她,子女也孝顺,但她就是突然有一天自尽了,死前留下遗书,不入皇陵,而是葬在离风神陵最近的地方。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最想埋的地方不是风神陵旁边,而是里头。

    她的丈夫与孩子们不瞎,虽然不能理解妻子/母亲对风神陵的执念,但也打算成全她,将她葬在风神陵。

    风神教自然不能答应,双方拉锯长达几十年,最终以风神教将两代帝王熬死而告终。孙子跟奶奶毕竟不熟,没兴趣为了奶奶临终希冀跟一个被打死无数教徒都不愿低头的教派继续杠下去,遂于风神陵之侧起陵。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司幽在书上看到的猪一点都不少。

    广陵郡王与紫衣女子之间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比起她看过的猪,不免差了点味道。

    真是为爱,还有办法拉回来,但不是为爱,就没办法了。

    喂好马,司幽等人开始收拾工具,却有一名少年公子迫不及待骑上了马,完全不顾马旁边还有人。

    司幽一把拉住一名奴婢避开马蹄,马蹄落在地上。

    奴婢惊险的看着马蹄,差一点,她就会被踩。

    少年撇了撇嘴。“没意思。”

    司幽与奴婢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跪下后司幽忽然发现地上有一枚玉佩,看着很眼熟,不由摸了摸怀里,是司夏那家伙当初扔给自己的玉佩。

    这块玉佩要不扔了算了,司夏自己都不在意,自己替她精心保存干嘛?

    少年挥起马鞭。

    另一名少年倏然拦住同伴。“韦六,我们是来比赛的,别误事。”

    韦六嗤道:“郗二,就你好心。”

    虽然言语不客气,但韦六没再做什么。

    郗二看向地面,发现地面上的玉佩已不见,问:“你们叫什么?”

    “奴婢温冬。”

    司幽答:“草民司幽。”

    郗二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踩着骑童的背上了马。

    温冬松了口气。“司幽,谢谢你。”

    司幽道:“下次看到他们过来,小心点。”

    温冬与她不同,她是受雇的兽医,温冬是奴婢,奴婢在法律上与牛马一个地位,但价值还不如牛马。

    庶人都可以弄死奴婢不偿命,何况贵族。

    当然,她也没好多少,法律保护庶人面对其它庶人时的生命安全,但不保护庶人面对贵族时的生命安全。

    温冬点头。

    两人迅速收拾好工具远离这些贵族。

    休息好的马球队也陆续起身,重新比赛。

    比赛结束后,众人各回各家,紫衣女子与广陵郡王同车而行。

    一上马车,紫衣女子便取出一张字条:崔成媛,明日日出,杏花街见。

    广陵郡王疑惑的看着没有落款的字条。“这是?”

    紫衣女子垂泪道:“一定是教里的人,她们不会允许我嫁给你的,要不我们还是....”

    广陵郡王赶紧安慰紫衣女子。“我们两情相悦,她们凭什么阻止你?孤会带着人在周围,若对方愿意好聚好散也就罢了,若对方不肯,休怪孤不客气。不论发生什么,孤都不会允许任何人伤你一根毫毛。”

    紫衣女子信任的依偎在广陵郡王怀里。

    *

    日出,杏花街。

    崔成媛如约而至,等得行人都出来了也没见到传信的人。

    难道自己搞错了?还是对方怕了?

    而且字条也没写落款,说不定不是教里。

    广陵郡王是皇孙,自己是崔氏女,风神教再嚣张,也不能同时将皇族与世家都得罪。

    崔成媛陷入思考。

    一名带着斗笠的挑粪工挑着粪经过,崔成媛下意识退后,避开臭味,抬手捂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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