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山「03」
五岁那年，慕蓁被宋垣清带进灵隐山，重伤濒死，灵隐山诸多医修都束手无策。后来不知道哪里来了位鬼才，说有办法把慕蓁救回来，不过要借助一种邪门的方法，借宋垣清体内的灵力把她养着，从此她的命需得和宋垣清捆在一起。
这话术一听就不是什么靠谱大夫，但宋垣清不知道抽了哪根筋，竟然同意了。
后来人是救回来了，但慕蓁的灵力运转也出了问题，每逢修炼时总是莫名其妙地受到阻碍，无论怎么修炼都无法进阶。不光如此，每月到了十五，平日被无故压制的灵力无限膨胀，如果不及时压制，经脉便会被暴涨的灵力撑裂。
慕蓁进药王谷之后，四处查阅古籍，才知道当年那医修救她时用的是牵丝蛊。
牵丝蛊不是蛊毒，乃是一种极其阴邪霸道的法术，直接作用于丹田经脉，中术者除非自断经脉散尽修为成为一个废人，否则终身无法去除牵丝。它本质上是一种诅咒般的烙印，但因为功效和作用实在太像蛊毒，所以才被称为牵丝蛊。
如果用蛊作比喻，以牵丝蛊连接的两人分为母蛊和子蛊，刚刚种下的时候，母蛊会抽取灵力和血气喂给子蛊，保全子蛊性命；但自此之后，子蛊每月十五都会发作一次，被种下子蛊的人会感受到经脉尽断般的剧痛，三个时辰后方能停息。
很显然，慕蓁体内的就是子蛊。并且牵丝蛊一旦发作，缓解方法只有两种，一种是以大量灵力进行压制，另一种则是……与拥有母蛊之人交合。
慕蓁最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瞳孔地震，想不通此等离谱的救命方案到底为什么会被采纳，更想不通发明这种法术的人到底是何等天才。
果然，再后来一查，当年那位给她治病的医修出身合欢宗。
慕蓁：我尼玛。
医修界有这么个宝才真是捡到鬼了。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牵丝蛊会影响子母蛊宿主的身体，通过子母蛊之间日积月累的生长与融合，能够使两个宿主的体质达到完全契合的程度。
每个月宋垣清为她压制灵力，其实都是促进牵丝蛊相互融合的过程。也就是说，这灵力越压制，他们就越适合双修。
慕蓁对这种po文狗血师徒恋设定敬谢不敏，所以这次重生，当机立断就是为自己谋划解决牵丝蛊的事，坚决不让宋垣清有和她灵力接触的机会。
——没错，慕蓁是重生回来的。
约莫五年前，她死于修真界的一场大围剿。那时她已经当上了魔皇，实力在整个修真界无人能敌，但实在耐不住修真界的人海战术，败下阵来。
大战持续了五天五夜，最后她走投无路，于是拎着宋垣清的剑回头杀上灵隐山，倒在了横云岭的峰顶上。她心里想着，哪怕是死，至少她也要在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故乡死去。
然后她就重生了。
重生第一眼，就看见宋垣清那张被别人欠了五百万的死人脸正对着她，在替她压制灵力。
慕蓁：卧槽。
慕蓁上辈子中途入魔，周身经脉俱断，依附经脉的牵丝蛊也自毁了，自然也没有和宋垣清双修的诡异发展。再后来他们师徒俩就成了死敌，见面先相互给对方捅一剑，直到其中一个变成尸体躺在地上为止。
好巧不巧，她重生之前杀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宋垣清。
重生回来第一眼就看见她杀过的人诈尸，可想而知到底有多恐怖。
所以慕蓁不想见到宋垣清。
一看见他就烦。
看见他这副甚至可能不太知道双修意味着什么、就大言不惭说要跟她双修的样子，更烦。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前，慕蓁在清静峰的后山僻静处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灵泉。这位置偏僻至极，极少有人知道，泉水里蕴藏着丰富的灵力，对修士大有裨益，能够促进灵力和血液的循环和流通，勉强能代替宋垣清的灵力。
每月十五，她就会来这里压制灵力。
夜幕中一轮圆月高悬，冷霜似的月影融进薄雾里，在蒸腾的水汽中折射出一尺清光。氤氲的热气从水面蒸腾起来，将灵泉边盛放的一树树雪樱衬得有如仙境。此时并不是春季，但大概是受那灵泉的灵气影响，满院花树四季不败不衰，宛若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慕蓁周身泡在温泉水中，被冷汗打湿的发丝粘在颈侧，微微仰着头，目光空洞地直视着高挂在夜空的明镜。
浮沉的水面与落在水中的雪樱花瓣掩盖了她的躯体，颤抖的呼吸声也隐没在簌簌摇落的花影中，她在水中像死人般一动不动，只有很偶然的时候，她的瞳孔才会颤动一下，五指用力抓紧岸侧的石块。
经脉爆裂的疼痛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就算用灵力压制牵丝蛊，痛感也不会缓解半分。不过慕蓁前世已经习惯这种疼痛，虽说不至于家常便饭，但至少是可以一声不吭地忍下来了。
三个时辰太过漫长，就连黑夜也即将走到尽头。她压制了一夜的灵力，终于精疲力竭之时，东方的天际恰恰现出一道鱼肚白，晨曦破开云雾落在大地上。
如云似雪的樱花开如华盖，被风吹过，好像落了一场盛大的花雨。
慕蓁有些迷蒙地半睁开眼，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别的气息，她睁开眼，转头朝岸上看去。
一个少年正在岸边看着她。
他穿着内门的弟子服，标准的白色校服和束起长发的搭配，修长的眸子里盛着一双深黑的瞳仁，像是点缀着两点星子的乌沉沉的夜幕。
慕蓁眯了一会儿眼睛，问他道：“你来多久了？”
聂云嵬低眸：“刚来。”
骗人。慕蓁一看他眉梢上挂着的露水，就知道聂云嵬肯定在这守了一晚上。
她的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慕蓁其实没有当师父的经验。前世的她没有徒弟，聂云嵬这个徒弟是重生之后新收的。
五年前她重生回来不久，在下山出任务的时候，见到了一个被魔物洗劫一空的村子。村子里的人已经被魔物杀光，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只剩下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鲜血将天色染作猩红，血色倾轧的夜幕下，少年隔着尸山血海和她对视了一眼，漆黑的眼瞳像是两枚黯淡的星。
慕蓁觉得他长得好看，就把他带回来了。
所以慕蓁对这位便宜徒弟始终有些微妙心理。五年来她一直放养聂云嵬，是以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亲近，但要说坏，也算不上。
譬如慕蓁每月十五都要来这后山灵泉里浸泡一夜，聂云嵬虽不清楚具体缘由，却一直知道这件事。每月十五夜里，他会自发地来灵泉周围替慕蓁护法，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如今见慕蓁调息结束，他敛了眸光，准备转身离开，袍角却被攥住。
聂云嵬回过头去，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慕蓁孚水走到了岸边，懒懒地从池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摆。池水与樱色浮动，青丝在水中如墨般散开，池中的少女肤若新荔，胴体曲线在白雾下若隐若现，她的眼睛却清而纯澈，像山野中初生的不谙世事的白鹿。
修真界美女如云，慕蓁其实算不上什么盛世美颜，唯独生了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在未入魔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通透的浅茶色，清澈明亮，抬眸的时候仿佛波光潋滟的湖。
毫无疑问，大多数人在见到她的第一瞬间，都会注意到她的眼。所以入魔之后的慕蓁主修幻术，也靠着这一双眼睛蛊惑过不少人。
“蹲下。”她命令道。
少年浓长的睫毛飞快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蝶翅。但他依然听话地蹲了下来。
随即，他感受到右手臂覆上一股暖流。慕蓁抬起的手落在他右臂的伤痕处，温热的灵力从她掌心流动出来，丝丝缕缕缠绕修复着他的伤口，血肉生长时的酥麻痒意从右臂传来，像电流似的窜遍他的脊骨。
聂云嵬看见几颗水珠沿着慕蓁抬起的臂弯向下流去。她的肤色如雪一般光洁，因为身体孱弱的缘故，甚至在初阳下泛着透明。
他移开了目光。
“怎么受的伤？”她问。
聂云嵬收回了手，搭着眼帘说：“小伤。”
说完他就飞快地从岸边站了起来，后退三步转身背对慕蓁，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慕蓁见他转身，先是诧异。前世在魔域待了几十年，受魔域那太过放荡不羁的风气影响不浅，就连廉耻之心都淡薄了很多，并不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妥。她看着少年的背影盯了半天，才大概意识到一件事。
这小子可能是在害羞。
慕蓁差点没憋住笑。
聂云嵬是孤儿，自小在凡间流浪，无父无母也无亲友，性子孤僻冷漠，比同龄人更显成熟。在极少的时候，慕蓁才能从那冷漠寡言的外表下窥见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比方说现在。
聂云嵬背对着灵泉，听见了几个细碎的气音，意识到慕蓁大概是在憋笑。
他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抚摸了一下伤口，发觉右臂上的伤已经彻底愈合。
昨日他本是抱着质问的心情来找慕蓁的，不知怎的，开口的时候却变成了疑问：“为何不让我赢？”
背后传来哗啦啦一阵水声，聂云嵬回头的时候，慕蓁已经穿好了衣服，用灵术将身上的水珠沥得一干二净，衣带没有系上，绯红的罩衫松松散散似挂在雪缎外，被流瀑般的长发衬得飒沓又迤逦。
她把最后一点水汽从披散的发丝间驱散，没好气地说：“你还好意思提这茬？师父让你打个假赛怎么了，输了你会缺条胳膊？”
这死孩子不说话了。
“算了，你还年轻，锋芒毕露，不想输也正常。”慕蓁摇摇头，“但你要是不想打假赛，可以提前跟我商量啊！早知道我就不赌那么多灵石了。”
聂云嵬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我不是故意的。对手太弱，我刚出剑，她就已经倒下了。”
慕蓁：“……”
行，你牛，你是天才。
天才的境界和层次，像她这样的废物理解不了。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赛前我为何说要你输掉这场比赛？”慕蓁一脸高深莫测地叹息，“为师不让你赢，自然有为师的原因。”
聂云嵬：“……原因是你花钱赌了我输？”
慕蓁一脸高深莫测地笑了：“哈哈，怎么会呢。”
聂云嵬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背后风声袭来，聂云嵬的腰间一空。他已是金丹修为，按理说慕蓁的速度快不过他，但这一瞬间，他愣是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的时候，挂在腰间的剑已经被取走了。
聂云嵬回过头，慕蓁却已经把剑扔回到他的手里，那把朴实无华的灵剑剑柄上，多出一枚缀着雪白流苏的剑穗。
气了让她破产的罪魁祸首一顿，她似乎觉得心情好多了，脸上带着笑，语气也轻快不少：“还没祝贺你夺冠呢，走什么。徒弟赢了比赛，我这个做师父的总要表示一下。”
聂云嵬望着那剑穗，微微一怔。
“……师父。”他忽然说道。
这一句师父，喊得两个人同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慕蓁很少会把聂云嵬当成徒弟来看，并且也时常觉得聂云嵬没把她当师父看。这五年里，聂云嵬从不这样称呼慕蓁，一来慕蓁的模样实在太年轻，叫声师父不管怎么听都觉得极其别扭，二来慕蓁也没尽过什么做师父的责任。虽说慕蓁平日里喜欢以“为师”自称，但多数时候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在占聂云嵬的便宜。
聂云嵬也不知道自己抽了哪根筋，刚出口就已经后悔了，但喊都喊了，再改口更尴尬，于是只能顶着一张一如既往的冻脸，硬着头皮问：“你会弹琵琶吗？”
慕蓁差点把昨天崴过的脚又崴一遍。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聂云嵬，过了一会儿，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咋了，你烧糊涂了？”
她刚从温泉里出来，周身被雾气氲得温热，手的温度比聂云嵬还要高一点，少年光洁的额反倒更像是温凉的一块玉。
掌心下是聂云嵬漆黑的双眼，那眼睛也被水雾浸湿了些许，平日里的霜雪消融大半，像一对小巧温润的黑色棋子。
聂云嵬没有说话，只是抬眸注视着她。
她的长发如深瀑，是乌墨般的颜色。但不知为何，在她垂眸的这一瞬间，聂云嵬突然想起昨日那个已经被他遗忘了的梦。
浮梦的终端，女子长发如雪，捧着一把琵琶，朝他的方向回头看来。
聂云嵬皱了一下眉，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竟然因为一个梦耿耿于怀。
等他在意识到自己出神的时候，慕蓁已经不见了。
满院落英宛若鹅毛大雪纷飞，樱树下空空如也，被雾气缭绕的磐石上，只落下了一练水红的衣带。
慕蓁还好心地在空气里留了道传音符，声音幽幽穿透白雾和落樱飘进聂云嵬的耳朵里：“对了，礼物不是免费的，一个剑穗十万灵石，你不说话就当默认。”
聂云嵬：“……”
他看了一眼挂在剑柄上的白色剑穗。
这十万灵石该不该扔掉？
这话术一听就不是什么靠谱大夫，但宋垣清不知道抽了哪根筋，竟然同意了。
后来人是救回来了，但慕蓁的灵力运转也出了问题，每逢修炼时总是莫名其妙地受到阻碍，无论怎么修炼都无法进阶。不光如此，每月到了十五，平日被无故压制的灵力无限膨胀，如果不及时压制，经脉便会被暴涨的灵力撑裂。
慕蓁进药王谷之后，四处查阅古籍，才知道当年那医修救她时用的是牵丝蛊。
牵丝蛊不是蛊毒，乃是一种极其阴邪霸道的法术，直接作用于丹田经脉，中术者除非自断经脉散尽修为成为一个废人，否则终身无法去除牵丝。它本质上是一种诅咒般的烙印，但因为功效和作用实在太像蛊毒，所以才被称为牵丝蛊。
如果用蛊作比喻，以牵丝蛊连接的两人分为母蛊和子蛊，刚刚种下的时候，母蛊会抽取灵力和血气喂给子蛊，保全子蛊性命；但自此之后，子蛊每月十五都会发作一次，被种下子蛊的人会感受到经脉尽断般的剧痛，三个时辰后方能停息。
很显然，慕蓁体内的就是子蛊。并且牵丝蛊一旦发作，缓解方法只有两种，一种是以大量灵力进行压制，另一种则是……与拥有母蛊之人交合。
慕蓁最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瞳孔地震，想不通此等离谱的救命方案到底为什么会被采纳，更想不通发明这种法术的人到底是何等天才。
果然，再后来一查，当年那位给她治病的医修出身合欢宗。
慕蓁：我尼玛。
医修界有这么个宝才真是捡到鬼了。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牵丝蛊会影响子母蛊宿主的身体，通过子母蛊之间日积月累的生长与融合，能够使两个宿主的体质达到完全契合的程度。
每个月宋垣清为她压制灵力，其实都是促进牵丝蛊相互融合的过程。也就是说，这灵力越压制，他们就越适合双修。
慕蓁对这种po文狗血师徒恋设定敬谢不敏，所以这次重生，当机立断就是为自己谋划解决牵丝蛊的事，坚决不让宋垣清有和她灵力接触的机会。
——没错，慕蓁是重生回来的。
约莫五年前，她死于修真界的一场大围剿。那时她已经当上了魔皇，实力在整个修真界无人能敌，但实在耐不住修真界的人海战术，败下阵来。
大战持续了五天五夜，最后她走投无路，于是拎着宋垣清的剑回头杀上灵隐山，倒在了横云岭的峰顶上。她心里想着，哪怕是死，至少她也要在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故乡死去。
然后她就重生了。
重生第一眼，就看见宋垣清那张被别人欠了五百万的死人脸正对着她，在替她压制灵力。
慕蓁：卧槽。
慕蓁上辈子中途入魔，周身经脉俱断，依附经脉的牵丝蛊也自毁了，自然也没有和宋垣清双修的诡异发展。再后来他们师徒俩就成了死敌，见面先相互给对方捅一剑，直到其中一个变成尸体躺在地上为止。
好巧不巧，她重生之前杀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宋垣清。
重生回来第一眼就看见她杀过的人诈尸，可想而知到底有多恐怖。
所以慕蓁不想见到宋垣清。
一看见他就烦。
看见他这副甚至可能不太知道双修意味着什么、就大言不惭说要跟她双修的样子，更烦。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前，慕蓁在清静峰的后山僻静处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灵泉。这位置偏僻至极，极少有人知道，泉水里蕴藏着丰富的灵力，对修士大有裨益，能够促进灵力和血液的循环和流通，勉强能代替宋垣清的灵力。
每月十五，她就会来这里压制灵力。
夜幕中一轮圆月高悬，冷霜似的月影融进薄雾里，在蒸腾的水汽中折射出一尺清光。氤氲的热气从水面蒸腾起来，将灵泉边盛放的一树树雪樱衬得有如仙境。此时并不是春季，但大概是受那灵泉的灵气影响，满院花树四季不败不衰，宛若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慕蓁周身泡在温泉水中，被冷汗打湿的发丝粘在颈侧，微微仰着头，目光空洞地直视着高挂在夜空的明镜。
浮沉的水面与落在水中的雪樱花瓣掩盖了她的躯体，颤抖的呼吸声也隐没在簌簌摇落的花影中，她在水中像死人般一动不动，只有很偶然的时候，她的瞳孔才会颤动一下，五指用力抓紧岸侧的石块。
经脉爆裂的疼痛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就算用灵力压制牵丝蛊，痛感也不会缓解半分。不过慕蓁前世已经习惯这种疼痛，虽说不至于家常便饭，但至少是可以一声不吭地忍下来了。
三个时辰太过漫长，就连黑夜也即将走到尽头。她压制了一夜的灵力，终于精疲力竭之时，东方的天际恰恰现出一道鱼肚白，晨曦破开云雾落在大地上。
如云似雪的樱花开如华盖，被风吹过，好像落了一场盛大的花雨。
慕蓁有些迷蒙地半睁开眼，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别的气息，她睁开眼，转头朝岸上看去。
一个少年正在岸边看着她。
他穿着内门的弟子服，标准的白色校服和束起长发的搭配，修长的眸子里盛着一双深黑的瞳仁，像是点缀着两点星子的乌沉沉的夜幕。
慕蓁眯了一会儿眼睛，问他道：“你来多久了？”
聂云嵬低眸：“刚来。”
骗人。慕蓁一看他眉梢上挂着的露水，就知道聂云嵬肯定在这守了一晚上。
她的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慕蓁其实没有当师父的经验。前世的她没有徒弟，聂云嵬这个徒弟是重生之后新收的。
五年前她重生回来不久，在下山出任务的时候，见到了一个被魔物洗劫一空的村子。村子里的人已经被魔物杀光，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只剩下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鲜血将天色染作猩红，血色倾轧的夜幕下，少年隔着尸山血海和她对视了一眼，漆黑的眼瞳像是两枚黯淡的星。
慕蓁觉得他长得好看，就把他带回来了。
所以慕蓁对这位便宜徒弟始终有些微妙心理。五年来她一直放养聂云嵬，是以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亲近，但要说坏，也算不上。
譬如慕蓁每月十五都要来这后山灵泉里浸泡一夜，聂云嵬虽不清楚具体缘由，却一直知道这件事。每月十五夜里，他会自发地来灵泉周围替慕蓁护法，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如今见慕蓁调息结束，他敛了眸光，准备转身离开，袍角却被攥住。
聂云嵬回过头去，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慕蓁孚水走到了岸边，懒懒地从池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摆。池水与樱色浮动，青丝在水中如墨般散开，池中的少女肤若新荔，胴体曲线在白雾下若隐若现，她的眼睛却清而纯澈，像山野中初生的不谙世事的白鹿。
修真界美女如云，慕蓁其实算不上什么盛世美颜，唯独生了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在未入魔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通透的浅茶色，清澈明亮，抬眸的时候仿佛波光潋滟的湖。
毫无疑问，大多数人在见到她的第一瞬间，都会注意到她的眼。所以入魔之后的慕蓁主修幻术，也靠着这一双眼睛蛊惑过不少人。
“蹲下。”她命令道。
少年浓长的睫毛飞快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蝶翅。但他依然听话地蹲了下来。
随即，他感受到右手臂覆上一股暖流。慕蓁抬起的手落在他右臂的伤痕处，温热的灵力从她掌心流动出来，丝丝缕缕缠绕修复着他的伤口，血肉生长时的酥麻痒意从右臂传来，像电流似的窜遍他的脊骨。
聂云嵬看见几颗水珠沿着慕蓁抬起的臂弯向下流去。她的肤色如雪一般光洁，因为身体孱弱的缘故，甚至在初阳下泛着透明。
他移开了目光。
“怎么受的伤？”她问。
聂云嵬收回了手，搭着眼帘说：“小伤。”
说完他就飞快地从岸边站了起来，后退三步转身背对慕蓁，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慕蓁见他转身，先是诧异。前世在魔域待了几十年，受魔域那太过放荡不羁的风气影响不浅，就连廉耻之心都淡薄了很多，并不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妥。她看着少年的背影盯了半天，才大概意识到一件事。
这小子可能是在害羞。
慕蓁差点没憋住笑。
聂云嵬是孤儿，自小在凡间流浪，无父无母也无亲友，性子孤僻冷漠，比同龄人更显成熟。在极少的时候，慕蓁才能从那冷漠寡言的外表下窥见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比方说现在。
聂云嵬背对着灵泉，听见了几个细碎的气音，意识到慕蓁大概是在憋笑。
他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抚摸了一下伤口，发觉右臂上的伤已经彻底愈合。
昨日他本是抱着质问的心情来找慕蓁的，不知怎的，开口的时候却变成了疑问：“为何不让我赢？”
背后传来哗啦啦一阵水声，聂云嵬回头的时候，慕蓁已经穿好了衣服，用灵术将身上的水珠沥得一干二净，衣带没有系上，绯红的罩衫松松散散似挂在雪缎外，被流瀑般的长发衬得飒沓又迤逦。
她把最后一点水汽从披散的发丝间驱散，没好气地说：“你还好意思提这茬？师父让你打个假赛怎么了，输了你会缺条胳膊？”
这死孩子不说话了。
“算了，你还年轻，锋芒毕露，不想输也正常。”慕蓁摇摇头，“但你要是不想打假赛，可以提前跟我商量啊！早知道我就不赌那么多灵石了。”
聂云嵬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我不是故意的。对手太弱，我刚出剑，她就已经倒下了。”
慕蓁：“……”
行，你牛，你是天才。
天才的境界和层次，像她这样的废物理解不了。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赛前我为何说要你输掉这场比赛？”慕蓁一脸高深莫测地叹息，“为师不让你赢，自然有为师的原因。”
聂云嵬：“……原因是你花钱赌了我输？”
慕蓁一脸高深莫测地笑了：“哈哈，怎么会呢。”
聂云嵬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背后风声袭来，聂云嵬的腰间一空。他已是金丹修为，按理说慕蓁的速度快不过他，但这一瞬间，他愣是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的时候，挂在腰间的剑已经被取走了。
聂云嵬回过头，慕蓁却已经把剑扔回到他的手里，那把朴实无华的灵剑剑柄上，多出一枚缀着雪白流苏的剑穗。
气了让她破产的罪魁祸首一顿，她似乎觉得心情好多了，脸上带着笑，语气也轻快不少：“还没祝贺你夺冠呢，走什么。徒弟赢了比赛，我这个做师父的总要表示一下。”
聂云嵬望着那剑穗，微微一怔。
“……师父。”他忽然说道。
这一句师父，喊得两个人同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慕蓁很少会把聂云嵬当成徒弟来看，并且也时常觉得聂云嵬没把她当师父看。这五年里，聂云嵬从不这样称呼慕蓁，一来慕蓁的模样实在太年轻，叫声师父不管怎么听都觉得极其别扭，二来慕蓁也没尽过什么做师父的责任。虽说慕蓁平日里喜欢以“为师”自称，但多数时候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在占聂云嵬的便宜。
聂云嵬也不知道自己抽了哪根筋，刚出口就已经后悔了，但喊都喊了，再改口更尴尬，于是只能顶着一张一如既往的冻脸，硬着头皮问：“你会弹琵琶吗？”
慕蓁差点把昨天崴过的脚又崴一遍。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聂云嵬，过了一会儿，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咋了，你烧糊涂了？”
她刚从温泉里出来，周身被雾气氲得温热，手的温度比聂云嵬还要高一点，少年光洁的额反倒更像是温凉的一块玉。
掌心下是聂云嵬漆黑的双眼，那眼睛也被水雾浸湿了些许，平日里的霜雪消融大半，像一对小巧温润的黑色棋子。
聂云嵬没有说话，只是抬眸注视着她。
她的长发如深瀑，是乌墨般的颜色。但不知为何，在她垂眸的这一瞬间，聂云嵬突然想起昨日那个已经被他遗忘了的梦。
浮梦的终端，女子长发如雪，捧着一把琵琶，朝他的方向回头看来。
聂云嵬皱了一下眉，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竟然因为一个梦耿耿于怀。
等他在意识到自己出神的时候，慕蓁已经不见了。
满院落英宛若鹅毛大雪纷飞，樱树下空空如也，被雾气缭绕的磐石上，只落下了一练水红的衣带。
慕蓁还好心地在空气里留了道传音符，声音幽幽穿透白雾和落樱飘进聂云嵬的耳朵里：“对了，礼物不是免费的，一个剑穗十万灵石，你不说话就当默认。”
聂云嵬：“……”
他看了一眼挂在剑柄上的白色剑穗。
这十万灵石该不该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