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牢的出口是在后院的假山,烈日当头,灰暗的光线骤转明亮,令人十分不适。

    崔文下意识抬手挡住眼前的阳光,待眼睛适应后,他又再次看向手中的口供。

    自从禅院失火后,世子与陈大姑娘逃出火海,哪怕当时猜测到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待可爱大师傅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当年的重要人证可心已成一具焦尸。

    经查验,可心是被人扭断脖颈致死,放火亦是为了毁尸灭迹。

    熊熊火势让寺中的和尚全部出动,熙熙攘攘的,倒是把趁乱逃跑的贼人堵个正着。

    那贼人,正是以借宿的理由,提前埋伏在金鸣寺的老者。

    也是他,在一开始的时候,暴露了陈大姑娘和崔甘的踪迹,逼得世子不得不现身。

    一夜的审问,在各种酷刑的招呼下,口供上的内容再无半点虚言。可就这么一张轻飘飘的纸,他拿在手中,却觉有千斤重。

    院中花草正盛,阳光微醺,假山不远处的凉亭中,萧百策已等候良久,身旁站立的崔甘一眼就发现了崔文的身影,纳闷他办完事还不快来复命愣在原地做什么?

    崔文无视了崔甘的催促,眼神微微偏移落在萧百策透着死气颓败的背影上,暗暗收紧拳头,心中笃定主意,这才迈开脚步复命。

    “世子,那人全招了。”

    听到动静,萧百策缓缓睁开了泛红的双眸,一夜未眠的他,直勾勾望着眼前带着血手印的口供,难掩激动。

    一十有五,他从懵懂稚童便开始困惑的事情,今日终于有了答案,胸腔中蛊虫作祟的痛感在这一刻,竟也成了扭曲的快感。

    他微微抬手让崔甘退下,身边只留下崔文一人,而后屏息凝神细看起口供。

    久久,口中吐出几个字眼——“林萍儿?霍二夫人?”

    言语中带着疑惑,在萧百策的脑海中,母妃甚至乃至整个睿王府都和这个女人没有任何交集。

    不仅这个女人让他感到意外,口供中交代与之狼狈为奸的男子,也出乎他的预料,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愤然难掩,最终化作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咳咳咳……”

    “世子!”崔文担忧道,连忙抬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为其舒气,可手掌下感受到的瘦骨淋漓的冲击,让他再也无法忍耐。

    只见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语气十分诚恳地请求,“世子,让属下杀了这对奸夫□□吧!”

    闻言,萧百策惊诧地瞥了他一眼,胸膛中情绪还未平息,差点又呕出一口黑血。

    “莫……莫要胡言!”

    “世子!”崔文不想放弃。

    想要那人付出代价,除非反了这天,可,世子已经没有时间了,以他的武艺,豁出自己一条命定能杀了那人,这是他想到让那人付出代价的最快法子。

    他都想好了,行动之前,他会先毁掉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线索,包括自己的脸,绝不会连累睿王府。

    “此事不许再提!”萧百策手中的口供早已被他攥得变形,他阖上双眼,掩住眸底的血雨腥风。

    对于崔文的法子,他甚是心动,恨不得亲自做这个侩子手,可惜他已是强弩之末。

    同样,一刀杀了他,也太便宜那人了。

    他母妃十五年来所遭受的罪,并不是两条人命便能抵过的。

    “咕咕……咕……”

    听其声,未见其影,先落其羽。

    “阿嚏!这鸽子太能掉毛了……”

    隔着院墙,都能听到崔文的抱怨声。

    信鸽在凉亭栏杆上平稳落下,收敛后的翅膀让本就多肉的躯体更加圆润。

    崔文上前想要解下鸽子腿上的信笺,却发现鸽子腿上空无一物。

    “信筒……没有了。”

    听此,萧百策动了动手指,下一刻胖鸽扑哧着翅膀落在了他的食指上。

    感受到指骨上的力量,眉宇间也是诧异,他微微垂眸望着鸽子腿上毫无受伤的痕迹,心中无由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又是“咕咕”两声,栏杆上又落下了几只圆润的信鸽,这几只鸽子的身形和最先的那只相差无几,也只有负责与陈家联络的一队信鸽,才能颓靡成这种模样。

    “陈家……”萧百策沉吟半刻,陈家偏偏在这时单方面断了联系,其背后的缘由不得不让他细想,但,他不想再把无辜之人牵连进来。

    “去查查陈家出了何事?必要时,把圆安小师傅接出来。”

    顿了顿,萧百策又道∶“此时交给崔甘去办就可,你去联系霍曜,邀他来此。”

    “是。”提起霍曜,崔文言语中带着几分不甘,随后目光却被一旁各自匿食的几只鸽子吸引,“一、二、三……五六?怎么差了一只?”

    于是乎,崔甘此行除了要探明陈家为何断了联络,还要找到那只掉队的鸽子。

    陈家。

    陈赢神秘兮兮地抱着瓦罐一路快跑,对院中下人的劝阻全然无视。

    正在打坐的圆安听到吵闹声出门查看,只见陈赢快速跑动的残影犹如一阵狂风扑面而来,蓦然,怀中有了份量,紧接着耳边传来陈赢焦急的吼声——“抱紧!”

    “?”圆安下意识收紧怀中的瓦罐,还未反应过来时又被陈赢扯着后领拽进了屋中,力气之大速度之快直接让他头顶的书童帽因惯力从眼前坠落。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来!”陈赢朝“追捕”他的下人怒吼了一声,吼完之后直接关上门上了栓,顾不得喘口气缓缓,又把瓦罐抱了回来,掀开盖子往里面瞅了一眼,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心中仿佛放下一块大石头。

    而整个过程,圆安脸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好似早已习惯。

    他摸了摸头顶,找出一顶新的帽子重新带上,遮盖住及耳的短发,随后又为陈赢倒了杯茶润润嗓子。

    虽说是茶,但其实就是白水。

    因为陈赢喝不惯茶水的味道,而又喜欢腻着年岁相似的圆安,所以日间,他屋中的茶水也换成了白水。

    陈赢一口喝尽,又十分舒坦地感叹一声,“啊~”

    “里面装的什么?”圆安开口问起,刚才他抱着瓦罐时,好像听到瓦罐内传来类似敲击的微弱声响

    闻言,陈赢立刻变得紧张兮兮,“我给你看,但你不能说出去,我们拉勾!”

    边说着,伸出一根小拇指,十分郑重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骗人谁小狗!”

    望着那根小拇指,以及莫名背负的“诅咒”及“同党”的身份,圆安觉得瓦罐里的东西,不看也罢。

    他向来不是执拗之人。

    可陈赢是啊!

    “不拉钩了还不行吗?你看一眼么,看看吧……”

    于是当圆安自顾去打坐不再理会他和瓦罐,陈赢抱着瓦罐蹲在他的面前,掀开盖子,态度极其强硬,“把眼睁开给我看!”

    为了耳边能够清静些,圆安睁开双眸瞥了一眼,怔了怔才道:“早些时候,陈大人吩咐过要把府中的鸽子全部赶走,你为何还留了一只?”

    陈赢龇牙一笑,“鸽子那么多,少赶一只爹爹又看不出来。”

    说完,他开心地在鸽子头顶画着圈圈玩乐,无辜遭受一切的圆安却十分忧心——重点是陈大人能不能看出来吗?重点是这只鸽子是睿王府的……

    如今之际,他只希望睿王府那边就当这只鸽子早登极乐了吧。

    于是,圆安默默地在心里念起往生咒。

    陈赢和鸽子玩得起劲儿,一个喂得喜乐,一个吃得欢快,除了偶尔有几声傻乐,圆安也算得了几分清净。

    正当他准备继续打坐入定的时候,院中的脚步声又乱了起来。

    侧耳倾听半刻,随着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瞅了一眼丝毫未察觉危险降临的陈赢,认命般叹了口气,起身开门。

    吱啦一声,门被打开一道缝。

    门外,陈岁抬手扣门的动作僵在了原地,尴尬过后,那只手顺势落在圆安刚戴好的帽子上,揉了几把,很是满意手掌心下的触感,她面上带着笑略过圆安径直入了屋。

    “关门。”

    陈岁一声吩咐,断绝了院中下人看热闹的心思,同时,也提醒了里间玩乐的陈赢。

    只见帷幔后面慌里慌张地露出一个头,看清来人面容后猛然间瞪大了双眼,然后迅速缩了回去,再之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圆安摸了摸鼻子,什么都没参与的他此刻也有些心虚,余光瞥见桌面上的茶盏,连忙倒上一杯茶,“咳咳”两声吸引陈岁的注意,“陈大姑娘,请用茶。”

    陈岁本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修身养性”,听到下人通报说陈赢抱着瓦罐在府中乱窜,还不让人近身,担心他吃坏肚子这才一路寻过来。

    方才听到里间的动静以及桌角旁的尾羽,眼下也有心情抿口茶水润润嗓子了,只是身为“同党”的圆安所倒的茶水太没有诚意了。

    “父亲虽表明不再与睿王府来往,但也不至于苛待你至此吧?可是下人倦怠了?”

    “?”圆安还在担忧里间鸡飞狗跳的陈赢会不会找他秋后算账,猛然间听到陈岁的发问有些反应不及,垂眸间瞥见她手间的茶盏,恍若回神。

    他方才请陈岁喝茶,但他这里只有白水……

    阿弥陀佛……

    圆安立刻转移话题道:“陈大人为何要赶走府中的鸽子?您可知其中内情?”

    陈岁摇了摇头,“今日父亲下朝归来后,官袍尚未退去便吩咐下人们把府中鸽子都赶走,我担忧那几只信鸽被误伤,便循迹找去,却见父亲卸掉了鸽子腿上的信筒,一一放飞了。”

    “我也问他原因,结果你也看到了——他让我在家修身养性,除非必要,不用出门。”

    说话间陈岁用眼神示意门外,语气冷淡,“那些人,都是今日才指派到我院中的,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我比你更想知道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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