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说来话长。”

    黄老爷子盯着眼前开得旺盛的花卉沉思许久,久到陈岁以为不会听到答案。

    “有些事情,你未亲身参与过,经历过,紧靠旁人给你的答案去揣测当年他们的选择,是不公平的。那些旧事我会一一讲给你,你听完静静心,然后再评判。”

    花卉开得灿烈,杂草也长得茂盛,祖孙俩一人一个鲁班凳,卷起袖子隐匿在了满园花丛中。

    “你父亲双亲病逝时,家徒四壁,靠他那位姑母的资助才得以考上江南学府。这些旧事,你应该清楚。”

    陈岁点头,那位姑奶奶陪她玩耍时经常把这话挂在嘴边,还说着玩笑话让陈岁牢记她的恩情。

    听得次数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

    “后来,就在江南遇到了你娘亲!”

    黄老爷子说这话时,手底下的野草直接连根而起,留下一深坑。

    当年陈父一举考上进士之后,才敢去黄府提亲。婚后未满两月,带着陈母去外地上任。

    而后三年又三年,陈岁岁五岁时,黄老爷子利用自己的人脉把人名正言顺地调到天子脚下。

    “你娘亲怀上年哥儿时,正是你父亲回京最忙碌的时候。

    所以当待他最为宽厚的姑母来京看望他的时候,你父亲趁机把人留了下来照顾你娘亲。”

    下人伺候的再好,哪有自己家人放心。

    如陈父所预想的那般,姑母把陈母照顾的无微不至,一把年纪照样绣着孩子的虎头鞋和肚兜。

    黄老爷子也曾备厚礼感谢。

    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孩子生下来便夭折。

    “你父亲以后在京为官,我在江南想见你娘亲一面,见你一面都很难。于是我安排好名下所有产业,紧赶慢赶终于在你娘生产前一个月来到京都。

    谁成想还未踏进陈府的大门,先一步听到孩子夭折的噩耗。”

    时隔多年思及此事,黄老爷子依旧会心疼,疼她是十月怀胎的女儿,疼他未曾睁眼未曾照面的外孙。

    黄老爷子红了眼眶,他背过身去,悄悄抹去眼泪,不想在晚辈前失态。

    许是之后发生的事情更加沉重,黄老爷子清理完一大片野草,才继续说下去。

    “门房拦住我,说要先去通报你父亲我这个岳丈大人才能进去。

    我直接带人闯了进去,就看见一盆又一盆冒着热气的血水,从我面前端着走过去,泼到后街巷的沟渠中。”

    “你外祖母生你几个舅舅时所流的血加起来都没那么多。直到现在从那条巷子走过,我仿佛都能闻到当日的血腥味。”

    黄老爷子喃喃着,手底下的野草已经被拔秃,泪水滴溅在湿土地上,融为一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慢慢恢复平静,瞅了一眼陈岁,见她面色苍白得令人心疼,决定后面的事情长话短说。

    “孩子夭折的事情瞒不过你娘亲,加之失血过多,险些也去了。那半年用人参吊着命也不见好,后来好一些后成日念叨着年哥儿,又有失心之兆。”

    陈父的姑母受他之托,孩子夭折后,也有了疯癫之态,她觉得自己对不起陈父,执拗地非要还他一个儿子不可。

    还必须是亲生的,陈母生不了,那就让能生的来生。

    也不知道是真疯假疯。

    “你娘亲整日沉浸在失子的悲痛中,他姑母疯疯癫癫地,每每见你父亲都要哭诉一切都是她的错。那段时日,你父亲愁白了发。”

    陈岁回忆了下陈父当年形象,嘟囔了一句,“哪有?”

    “忘了你父亲见你都是带着帽子吗?”黄老爷子微微白了一眼,“后来没了白发是因为我找神医给他调养回来了!”

    被陈岁一打岔,黄老爷子沉闷的心情宽松许多,略过他姑母上门挑事的一些破事,直接讲最后,“你娘亲知道自己因失血过多无法再生育后,未养好的身体再次垮了。

    她怕自己熬不住,便在纳妾之事上松了口,希望我物色个人选入陈府当贵妾,替她照顾你。”

    “呵!”黄老爷子冷笑一声,“无论我选谁,他姑母都有理由拒绝。”

    嫌弃这人长了克夫痣,嫌弃那人腰太细,嫌弃来嫌弃去,反正都不同意。

    “我猜她是想在你父亲身旁安插自己的人,于是我精挑万选,选了一人送到她眼前。”

    讲到这,陈岁也猜到这人是谁,“兰姨娘是外公的人?”

    黄老爷子点头,站起身抻了抻腰望了望四周又重新坐下,“那时我已经联系上神医医治你娘亲,想着先把他姑母稳住送回老家,再找个由头把那女人送走。

    没想到他姑母对你父亲也是狠心。走之前,愣是下了副牲畜配种的药让两人圆了房。”

    “你父亲若能忍住,真是比禽兽还禽兽;你那弟弟也是命硬的,避子汤落胎药都撑过来了。”

    “做人留一线,于是造就了今日局面。”

    陈岁听罢,沉思许久,蓦然问起,“兰姨娘为什么觉得收养一事,姑奶奶会不同意?”

    黄老爷子嗤笑一声,解释道:“当年我和你父亲合计寻了个孤儿让你娘亲养着,分散她心神,不要执念年哥儿。”

    黄老爷子带着孩子还没送到陈母跟前,他姑母先一步拦了下来。

    骂他不怀好心混淆陈家血脉,骂孤儿会妨碍陈家子孙投胎,骂到最后竟还诬蔑陈母的名声,说孤儿是陈母在外面生的,年哥儿就是她害死的,为给外面的孩子腾位置。

    正巧陈父下朝回来,把这话听得甚清。

    若不是他姑母晕得利落,当即就让下人收拾行囊送她回了老家。

    “他姑母醒来后扇着自己嘴巴子说那些话不是她讲的,说只要你娘亲能好过来,她同意抱养孩子。

    这话刚说完,眨眼的功夫,又骂了起来,骂完就晕,醒来后道歉,然后再接着骂。”

    折腾几次,陈父也不敢把人就这样送回老家。

    毕竟,人家来时好好的。

    陈父租个小院让她单独修养,人又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愿走。

    “总之抱养之事没了下文。”

    黄老爷子想起那场闹剧,由心佩服那女人能豁出脸面的手段,可惜她对付的是他的女儿。

    “再之后,就有了纳妾的事。”

    话罢,黄老爷子挺直了腰背,昂首望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能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就看陈岁如何理解。

    陈父要还他姑母的恩情,要记黄老爷子的提携,要念陈母的情谊。

    从今日局面看,他是既得利者,但当年种种,却无人为他思量一二。

    陈父像戏台上的木偶,悬挂四肢的细线被人争来抢去。

    姑母要陈家血脉有儿子传下去;黄老爷子不能让自己女儿受了委屈;陈母想自己死后幼女有人照料……

    所有人的私心化成一双巨手推着陈父成为“既得。利者”。

    万幸,所有人的私心有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个平衡让陈父得以喘息。

    日头正暖,花香袭人,黄老爷子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送走了陈岁。

    陈岁临行前,黄老爷子还给她出了个主意,“今时不同往日,若那女人来闹,让你父亲出面,你和你娘亲只管看热闹。”

    陈岁点头表示记在心里。

    马车缓缓前行,陈岁望着手心被野草勒出的红痕出神,眸中积蓄已久的眼泪肆无忌惮地开始掉落。

    手心红痕痛感更甚,却不是为它而流。

    为丧子的陈母;为操劳半生的黄老爷子;为无缘的亲弟;为挣扎其中的陈父……

    “吁!”

    马车被停。

    “大姑娘,有人递请柬。”

    陈岁从伤感中抽离,“是谁?”

    随着请柬从帘缝中递进来,车厢外也响起客套的话音。

    “奴家主家姓宋,有急事求见陈大姑娘,还望陈大姑娘见谅。”

    陈岁听到“主家姓宋”微微一愣,想起了黄府看见的那浅黄背影女子。

    翻开请柬,“宋青”二字映入眼帘。

    字迹力透纸背,勾撇锐利,笔走龙蛇。

    见字如见人,陈岁琢磨出几分下笔之人的品性。

    相邀地点是一座香粉阁。

    这地方陈岁也是熟悉得很。

    倒不是常去光顾,而是今早才让采篱去打听这座香粉阁背后之人。

    霍晗化身龙爷所掌管的产业,有大半都是从女人身上赚钱。

    赚钱的点子是程心安提供的。

    陈岁想借用霍晗暗中的势力,除了议和,还可以利用他对家侵蚀他的产业。

    趁他病,要他命!

    陈岁看中的这家香粉阁是最具有潜力的一家。

    “真是够巧的,不是吗?”陈岁喃喃自语着。

    来到相邀地点,等候的下人立刻在前带路,引着陈岁上了二楼。

    见到真人,果真是那位宋大姑娘。

    还是那一身浅黄衣裙,只是,颜色软嫩的衣裙主人给人第一直观感觉却是不好相处的。

    “陈大姑娘安好。”宋青上前行了一礼。

    陈岁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陈大姑娘请坐。这里有泡好的时令花茶,有祛湿解暑的六安茶,还有……”

    预备了四五样茶水,都是陈岁平日在外常饮的。

    陈岁随手端起一盏闻了闻,比不上黄老爷子的清茶,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优品。

    她也只是闻了闻,原封未动又放回原位。

    这一随意举动,落在宋青眼中,内含多种意味。

    联想陈岁刚从黄府出来,宋青也不知道黄老爷子会不会把今日拜访他的缘由告知陈岁。

    她出府时,看见了陈家的马车,想到被黄老爷子拒绝的事情,宋青想在陈岁身上赌一把。

    若陈岁已然得知她的目的,看不起她的茶,给她一个下马威,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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