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殿。

    似有浓妆出绛纱,行充一道映光霞,长春殿的玉茗花以赤白二色居多,却有一盆品相绝佳的十八学士被宫女搬出来晒,娇嫩的粉色如同少女的面纱。

    修剪侧枝的宫女见着宋泠然前来,恭敬唤她:“宋女师。”

    宋泠然轻轻颔首,不曾在殿外看到观林,直去琴室,琴室里一片昏幽。

    午时明亮的阳光已经偏移,八角锦式样的窗子只有一扇透光,香案上的博山炉有暖烟袅袅升起,被照出淡淡的紫色,里面燃的是比返魂梅还要淡雅的雪中春信,徐徐凝出形状。

    宋泠然逆着光跨过门槛,就见薄珩端坐在罗汉榻上,大手随意搭着膝盖。他今日脱去了厚重的大氅,着一身玄青色锦袍,腰间束着墨色革带,肩膀处的银绣龙纹在阴暗光线下沉默蛰伏。

    看着这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容,宋泠然不由心头一悸,一些不合时宜的情愫爬了上来,她努力掩饰自己的异样,从容唤了一声:“殿下。”

    闻言,薄珩从榻上起身见礼,接着上下打量宋泠然,渐渐皱起眉头,问:“宋女师,你的发饰呢?”

    今日的宋泠然着实朴素了些,在后宫人人都恨不得将珍宝缀个满身,唯她动不动用根发带打发,眼下竟是连根发带都没有了。

    宋泠然下意识抬手拨了拨发髻旁侧,手指落了个空,什么都没拨到,才想起自己今天什么发饰都没戴。

    她不甚在意,兀自走向琴案,“忘了。殿下,我们开始吧。”

    薄珩伫立原地,迟迟未动,凉静而又深幽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宋泠然,直到宋泠然抚上了纤云,他才稍稍松了下眉宇,朝着自己的琴案走去。

    接续昨日的琴课,今日仍是研习《夜泊舟》,《夜泊舟》这首曲子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甚简单,薄珩很快掌握了指法,关于意境却是领略得一塌糊涂。

    宋泠然持着戒尺站在他的琴案前,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没忍住说道:“《夜泊舟》是情曲,殿下若是不想学便罢,何必将它弹得如此怨怼?”

    薄珩抬眼与宋泠然相视,挨批了也依旧心平气和,“学生愚钝。”

    “你……”宋泠然深吸一口气,开始怀疑自己动心的缘由,抚额头疼地说,“劳烦殿下想想自己的心上人,莫再棒打鸳鸯,那是《夜泊舟》后一首曲子的内容。”

    薄珩抚琴未停,淡淡道:“学生没有心上人,怕是难以捉摸精髓。”

    宋泠然骤然一噎,一双美眸瞪圆了盯着他,颇有几分傻气。

    薄珩挑眉好笑道:“老师在看什么,难道学生该有么?”

    宋泠然:“……不是。”

    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此时,最后一扇窗户的阳光也斜没了,整个琴室阴暗而清凉,室内的雪中春信似乎悄然变得浓郁了些,缕缕缥缈的轻烟凝成云雾无声氤氲。

    宋泠然分明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对着薄珩漆黑如点星的瞳珠,连呼吸也无意中放缓,然后慌乱错开眸子,竭力维持从容。

    片刻,薄珩亦垂下眼去,“倘若学生不曾有过心上人,又该如何弹出《夜泊舟》的琴境,还望老师指点一二。”

    宋泠然攥紧了戒尺,语气似无波澜道:“或许,殿下可以想想令自己终生难忘的景、不舍离别的人……只要情意至深,感触自然而然相汇交融。”

    默了默,薄珩开始漫不经心地思忖过往经历——

    终生难忘的景,并无。

    不舍离别的人,也无。

    他自出生起便是顺风顺水,父皇倚重,母后疼爱,师长严正,兄友弟恭,就连两个娇纵跋扈的妹妹对他也是十分亲厚,人生唯一的变故就只有她这位江南来的女师……

    冷不丁地,薄珩想起御花园那场梨花雪,一曲《宴山亭》在耳畔泠泠回响。

    宋泠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实在领悟不了不必勉强,我们可以换首曲子。”

    薄珩从思绪中回神,平静神色未改,“不必,就学这首曲子罢。”

    转眼,时辰过半。薄珩掌握了《夜泊舟》的精髓,宋泠然与他合奏,一曲行云流水,两人的水平终于不再是天堑之别。

    宋泠然松开扣弦的手,深感欣慰,不吝称赞道:“殿下天赋极佳,技法娴熟,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出师了。”

    薄珩脸上没有显现出一丝高兴之色,反倒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是么?”

    “自然。琴艺的提升靠的本就是那一点点悟性与日复一日勤勉枯燥的练习,所谓琴境千人千悟,殿下只是闲暇之余弹来解闷,便不用太过吹毛求疵。”宋泠然直言道,“若执意要学得更深,恐怕得阿祖亲自来教才行。”

    此话说得委实诚恳且顺耳,却不知薄珩想到了哪里,黑棕色的瞳珠透露出清冷慑人的光,面容十分幽沉。

    “铮——”地一声,琴案上发出短促刺耳的尖鸣,宋泠然被吓了一跳,蹙眉看向他,就见他手掌按在临时取用的松木琴上,掌心往下沉了沉,被凹出几道深痕。

    “殿下?!”

    宋泠然惊疑地看着他。

    薄珩缓缓从琴案后站起,背对着她,背影冷漠而又高不可攀,“能否出师孤自己心里有数,宋女师只需尽好艺师之职。”

    刹那,似有冷风入室,冲散了雪中春信的香气,连炉上凝成团的烟云都被吹得一丝不剩,令人遍体生寒。

    宋泠然满眼茫然,不知薄珩究竟恼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骤地一变——

    莫非他以为自己表白被拒有意逃避,连女师的职责都不顾,谎称他能出师好逃出宫去?!

    荒唐!

    宋泠然亦飞快从琴案后起身,语气含着浓浓的不喜:“区区一点男女之情也配乱我琴心?殿下以为我是什么人?”

    薄珩回过头,深深地凝视她,唇角翘起一丝弧度,“是么,宋女师轻薄孤时便是这么想的么?”

    宋泠然坦然答道:“情,人常有之,不羞,不耻,不畏,不惧,是为修心。”

    薄珩忽觉好笑:“孤是宋女师修心的工具?”

    宋泠然一噎,就见薄珩揉了揉眉心,似是头痛,又有点无奈,道:“罢了,宋女师想当孤是什么便是什么罢,今日暂且到此为止,孤让观林送你回去。”

    宋泠然咬了咬唇,“谢过殿下,我明日再来。”

    说完,不等薄珩应答,宋泠然从琴室疾步退出去了。

    -

    宋泠然自是没有等观林相送,她只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凭什么不能让他出师,要不是他三年才学会点皮毛,她早就回家了!

    回到瑶音阁,明秀见宋泠然脚步生风,火冒三丈,诧异地睁了睁美眸,笑盈盈地迎上去,“宋女师今日提前课毕了么?”

    宋泠然堪堪跨进门槛,在明秀跟前一停,没忍住骂了一句:“榆木呆瓜!”

    明秀心思玲珑,自是不会觉得宋泠然在骂她,扑哧一下笑出声,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怎会是榆木呆瓜?宋女师不妨对太子殿下耐心些,想必太子殿下不会令您失望的。”

    宋泠然无语凝噎,涨红了脸,不再怒骂薄珩,径自绕进卧房里。

    过了半个时辰,御务府那边来人了,宋泠然才刚睡下,明秀将人拦在厢房外询问过后,才知他们是奉命来替宋泠然打首饰。

    ——至于奉谁的命,自然是太子了。

    于是,明秀回房通禀宋泠然,宋泠然独自在阁,别说首饰连衣裳都懒得穿得规整,她披着件宽大的斗篷,形容懒倦:“好端端的给我打首饰作甚?”

    明秀笑吟吟道:“太子殿下尊师重道,怜宋女师孤身在京无人照拂,什么都替宋女师备个齐全。许是宋女师今日去长春殿,连步摇都没戴,令太子殿下以为宫中有所怠慢,特意遣人过来给您打一套新首饰撑场子。”

    宋泠然一默,兴致缺缺道:“我并不在意被人怠慢,此举委实没有必要。”

    明秀嫣然笑了笑:“宋女师不在意,但太子殿下在意。”

    ……麻烦。

    宋泠然无从拒绝,勉强走到桌案前,在纸上画了两个式样交给明秀。

    明秀怎么瞧都新鲜,疑惑问道:“宋女师,你画的这是……”

    “莲蓬和琴轸。”

    琴轸是古琴上用来调音的构件,而江南的莲蓬是宋泠然最爱吃的——她想家了。

    明秀捂嘴一笑,让御务府的宫人领着图纸回去了,然后重新回到卧室,就见宋泠然双手扶着梳妆台,额头一下又一下的磕着梳妆台台面。

    “想出宫想出宫想出宫想出宫……”

    “宋女师?!”

    宋泠然不想待在皇宫里了,皇宫里规矩太多,到处都是条条框框,连戴个首饰都要得宜,哪及江南一时兴起可以连绣鞋也不穿,赤足下水摘莲蓬……

    明秀走近了才听到宋泠然在念叨什么,纵然不舍,却也体谅,试探地说道:“不如宋女师同太子殿下商量一下,让太子殿下放您归家探亲?”

    宋泠然一听到这个就来气,面无表情冷笑道:“我同他商量能商量出什么,他个自私呆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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