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殿。

    春风悄然入殿,拂过一方根雕茶案,一枝寒梅插在茶案旁的梨花木矮脚几上,风姿傲然绰约,两道身影于茶案对坐,一面闲谈一面执盏品茗。

    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季时生嘴角带笑,一双桃花眸风流楚楚,语气端是吊儿郎当:“听闻永宁殿下今早邀宋女师游湖,还叫了平阳侯府裴世子随同,此事若被长乐郡主若知晓,怕是又要掐到殿下跟前,扰得殿下不得安宁了。”

    风一吹,四面纱帐扬起,一张宛如神祇般的俊美容颜若隐若现。青衣男子指尖修长骨节分明,拈着一只翠玉杯,肤色被映衬得润白,他长睫如羽,语气颇淡地道:“长乐不适合与平阳侯府有婚姻,闹也无用。”

    季时生“哎”地一声,眼波潋滟,愈发兴致盎然地说道:“殿下一向疼爱郡主,怎地突然就咬死了反对这门婚事?臣记得前不久,殿下还道‘若是两心相悦,成全了又如何’,难道今朝想把裴世子点给永宁殿下为驸马?”

    薄珩淡淡道:“裴元序对长乐无意。”

    今早他宣裴澈觐见,隐晦与他提及自己有意撮合他与宋泠然,裴澈欣然答应,不论是惮于天子猜忌,还是出于某些考虑,都说明他对长乐郡主情意寡淡。

    季时生顿时回道:“郡主貌美,倘若裴元序连郡主也不喜欢,未必瞧得上公主殿下……”

    等等。

    忽地,季时生脸色微变,一下子咂摸了过来,瞪大双眼道:“该不会此事是由殿下授意,给宋女师牵线?!”

    好家伙……

    宋泠然民女身份,竟作世子妃?!

    薄珩方才宁静抬眸,饱满的天庭被窗外射进来的清辉笼罩,“是又如何?女儿家的韶华千金不换,区区一个李哲,如何弥补她在宫中耽误的这许多时日?!既然要嫁,自然要嫁个好的,待得来日宋家迁到京都,才有底气立足,才有人给宋家撑腰。”

    “哎哟我的殿下诶……”季时生叹为观止,“您就这么乱点鸳鸯谱,也不怕郡主从此在心里怨恨您?!”

    薄珩不咸不淡地乜了他一眼,道:“那你替孤安抚长乐如何?季伯侯府比平阳侯府也差不了多少。”

    唰地,季时生从矮凳上站了起来,对着薄珩就是一揖,“殿下万安,臣告辞。”

    谁都知道长乐郡主娇纵肆意,又有亲王亲爹做靠山,娶了她以后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薄珩没睬他,兀自闲适饮茶,结果季时生又悻悻地在凳子上坐下来,咳了一声,道:“殿下撮合裴世子与宋女师未必是好的,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婚后容易生怨,若成怨偶该如何是好?!”

    “离了,换个人便是。”

    “……”

    季时生心说:换谁,若换个身份不高的,宋泠然日后岂不成了京都的笑话;若换个身份再高些的,比得过平阳侯府的不过一手之数,俱是皇室宗亲,难道他要让老师变弟媳?

    “殿下,你的想法有些众叛亲离啊,怕是要引起玄武门之变。”

    薄珩斜视他,轻斥道:“慎言。”

    季时生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自己失言,又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回是真要走了,行了礼告退。

    这时,殿外忽响起一道道宫女的唤声:“宋女师。”

    宋泠然来了。

    蓦地,季时生灵光一闪,又止了步,回眸笑道:“殿下,宋女师臣见过,臣也喜欢,不若您给臣牵线如何?臣这季伯侯府虽然不及平阳侯府地位显赫,配宋女师倒也不算辱没了她。”

    话刚落,砰——

    一只茶水滚烫的白玉杯向他掷了过来,茶叶洒了一地,茶水也浇在了他的衣袍上。若不是他闪得快,明日早朝不必上了。

    季时生目瞪口呆,还欲说:“殿下对臣是否有甚么偏见?!”

    “滚!”

    行、行罢。

    季时生只好叹着气走了,用袖子擦拭袍上的水渍。不经意间,他闻到了一股幽然的芳香,几缕发丝撩得他鼻尖轻动,一转首宋泠然越过他的身侧,踏入了殿内,白皙的小脸恬惔如白兰,惊鸿一瞥中连呼吸也不由得一滞。

    虽是民间女子,如此姿色怎地就做不了世子妃,这会儿季时生倒是略略惋惜自己为何不是裴澈了……

    转眼,宋泠然踏入殿中,见到满地茶杯碎片与茶水混合在一起,甚是狼藉,不由止步看向薄珩,轻声问:“殿下因何动怒?”

    薄珩见是宋泠然立刻敛了不悦神色,眉眼和霁了许多,应道:“无事。”

    顿了一顿,他问,“老师今日来得似乎比往日晚些?!”

    宋泠然松快地答:“今早同永宁殿下去燕京湖泛舟了,故而收拾得晚了一些。”

    薄珩观到了她头上的新发簪,笑了一下:“老师喜欢永宁的话,日后可以与永宁多亲近亲近。”

    闻言,宋泠然摇了摇头,断然拒绝:“我不大喜欢出门,如此这般还是少些为好,我的精力要放在研琴上。”

    于是,薄珩不再勉强,从茶案后起身,同宋泠然一道去琴室。琴室窗明几净,两张琴案相对,上面放着一把纤云一把松木琴,琴尾均是缀着环佩。

    宋泠然蓦地想起永宁公主请了谢含大师进宫,适时提点薄珩:“殿下,松木琴不及梨木琴和桐木琴琴音悠远,不若殿下再斫一把琴,或是用我的纤云吧?”

    薄珩目光随之落到纤云上,好笑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纤云老师再是不用也是老师的东西。无妨,前两日永宁请了谢含大师进宫,孤嘱咐永宁一声便是。”

    宋泠然点了点头,这才走向自己的师案,开始调试琴轸。在见到琴身上的刻字后,她又想起裴澈的话,迟疑了一瞬,抬首问:“殿下,今早我与公主殿下在燕京湖泛舟,认识了平阳侯府的裴世子,他与我说飞星和纤云是鸳侣琴,取自秦观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难道这才是当初殿下将琴赠予郡主的真正缘由么?”

    同一木材同等琴弦的两把琴称不上有什么暧昧,但取了鸳侣琴名就不一样,容易被人误会传开了去。

    迎着宋泠然的视线,薄珩心中一怔,不曾逃避这个话题,反问道:“确是鸳侣琴,当初谢含大师送琴进宫时,琴名已经刻下。学生懒得大费周章,故才未曾对老师提及,老师很在意这件事情?!”

    宋泠然咬了下唇,点了点头:“嗯,因着殿下知我心意,便将琴火急火燎地送了出去,我以为殿下疑我起了攀附之心,对我别有眼色,若只是为了避嫌,我心里会好受许多。”

    薄珩好笑道:“倘若学生愿意被老师攀附呢?”

    宋泠然当即震住,清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薄珩神色未改,黑棕色瞳仁淡如琉璃,“老师既为我师,与我便是一体,于外人看来是攀附,于我而言不是。所以,学生愿意让老师借势,在这宫廷之中不受欺辱,从前不曾另有眼色,自然以后也不会有。”

    嘭嘭——

    宋泠然心跳迅猛,眼睫也跟着颤了几颤,她连忙错开慌乱的视线,故作从容地答道:“好,殿下的心意我已知晓,多谢殿下。”

    薄珩这才落座,“习琴罢。”

    一时间,轻纱被风拂乱,摇晃着窗外投进的明烈光影。

    琴声悠扬,宋泠然借演示为由抚了一曲《清平调》以平复自己的心情,薄珩于返魂梅的香气中思绪沉沦,犹疑着是否要让裴元序明日过来跟自己一道学琴,增进他与宋泠然的感情……

    宋泠然打断了他的走神,“殿下,今日想学什么曲子?!”

    薄珩被迫中断想法,暂且作罢,从容道:“《兰园赋》罢,老师亲作的曲子学生理应会弹。”

    一瞬间,宋泠然有些羞耻,因这曲子本就是为他写的,心思秘不能宣,忍不住道:“能否换首曲子?”

    薄珩无意刁难,只不紧不慢地说道:“泠泠心事付瑶琴,我自有我,独作知音……李哲的词学生看过,似有一些欠缺,学生可以帮忙改词。”

    这下,宋泠然顾不得什么羞耻不羞耻了,正色道:“就学《兰园赋》罢。”

    很快,琴室里响起《兰园赋》的曲调,从哀婉清凄到轰轰烈烈,逐渐变得行云流水。在抚至第七遍时,薄珩起身走向书案提笔,于宣纸上落下笔触——

    早春梅风吹兰亭,雪煎流霞,锦衣香行。胜友之中少知己,心事悄付,无人听明。

    卿卿我有来时意,不颂荣华,唯颂琴心。待得桃李结满园,天下谁人,不是知音?!

    铮——

    恰好曲停。

    接着,薄珩将曲词交给了宋泠然,宋泠然仔细扫过,一刹愣住,喃喃道:“天下谁人,不是知音……”

    “老师早说,琴曲并非曲高寡合出世之乐,想来老师的心愿并非是这首曲子流芳百世,而是世人以情寄琴时都能有合心的曲子抚奏。”望着宋泠然,薄珩风轻云淡地说道,“以老师之能,只要专心研琴,来后天下谁人不是知音呢?!”

    顿时,宋泠然眉眼舒展,绽放出一抹梨花般的笑容,面颊微微泛红,颔了颔首道:“正是。以琴悦世人,方能以悦己,此为我宋家子弟的抱负,也是我祖父传艺之箴言。”

    所以,孤芳自赏自作知音的意境还是欠缺了些,音泽天下才是夙愿得偿。

    得了新曲词,宋泠然又将《兰园赋》抚了一遍,越抚越是喜欢,忍不住跟着吟唱,未曾想宋泠然清冷的嗓音唱起曲子竟是娇甜,薄珩侧目心尖一动,只觉心头一根羽毛飘落下来。

    琴课结束后,宋泠然从琴凳站了起来,揣着宝贝曲词,望了一眼窗外昏沉的暮色,道:“今日比往日学得久些,殿下休息一下,等着晚膳罢,我先走了。”

    薄珩亦然起身,好言挽留:“老师不若在长春殿用膳,乘学生的轿辇回去。”

    宋泠然想也不想,摇了摇头:“不了,明秀在瑶音阁等我。”

    说罢,她提着裙角急匆匆地出门,转眼消失在琴室内。

    薄珩跟出了殿,吩咐观林送宋泠然,待得两人皆已远去,立于原地,才想起自己忘了同她商议裴澈明日同来长春殿习琴的事,眉尖狠狠一蹙——

    罢了。

    此事容后再议,先让裴澈自己私下献献殷勤好了,他也并不想这么快被人打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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