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薄珩亦不好受,他没有将那半个馒头吞之入腹,而是放回到油纸里包好,生生忍受着饥饿。

    因着水粮紧缺他不得不精打细算,他想薄明棠若不想背负弑兄的罪名,七日后定会放他们出去,但馒头只剩下两个,水也只剩下两囊,他们两个人要如何借此撑过余下的三日呢,他只能尽量省一省,留给宋泠然果腹。

    女孩子家身子骨弱,又来了癸水,万一在洞中伤了底子,他又如何饶得过自己,还有自己那骄纵的妹妹。

    只是,薄珩忘了他身为男子比女子健壮得多,又是习武之人,肚子不易饱且饿得更快,自己并无想象中那么能忍。

    此时,他按着腹部,额头间细细密密的沁出薄汗,剧烈的绞痛好似弓箭射穿了他的肠胃,一股浊气在他的胸腔中翻涌,顶着他的喉咙,令他连心跳都变得沉闷。

    难以抑制地,薄珩修长洁净的手指抠动着地上的泥土,薄唇轻轻的翕张,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所幸宋泠然应是睡着了,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异样,倒令他心里好受了些,不知过了多久,胃部的痛意消散,心跳骤然的狂跳,薄珩感觉自己好似从鬼门关里兜回来一圈。

    他仰着头虚弱的靠在洞壁上,忽又想起了常平县的旱灾,以及地方官员汇报的文书,上写着“县中饿殍无数,百姓俱以树皮泥土充饥……”

    薄珩将沾满泥土的手收了回来,顺手抓了一撮土,捧在掌心里尝了一口,滋味难以下咽,复又闭上双眼靠在洞壁上,心里一片伤怀。

    转眼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薄珩昏沉的睡了过去,却被宋泠然叫醒,清脆的女音因干渴变得有些沙哑,带着惶然与急切:“殿下……”

    薄珩睁开眼,回了声:“孤在。”

    一张口,喉咙剧痛无比。

    霎时,他听到宋泠然转忧为喜的声音:“殿下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薄珩缓缓吐出两个字:“怎会。”

    他撑起身子,将身旁的油纸包和水囊拿起来,准备给宋泠然递过去,一站起却发现头脑一阵眩晕,身体极为沉重,水囊不慎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将水囊重新拾起,揉了揉眉头,眉间滚烫的温度使他一惊,赶紧摸了摸整个额头,额头竟是烫得厉害。

    果然……

    昨夜他将大氅拿给宋泠然盖,今早起来就觉得身子有些不爽利,惧怕自己得了急热令宋泠然害怕,这才没有拒绝宋泠然归还大氅,不想急热说来就来。

    大抵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宋泠然又惊疑不定地唤了声:“殿下。”

    薄珩立刻朝宋泠然走了过去,将所有的水粮都放在宋泠然的身边,温然道:“老师勿要害怕,学生一直在,方才不过小睡了一会儿。”

    宋泠然感觉薄珩极不对劲,因为他一向浅眠,一叫就醒,方才却令她叫了半刻钟的功夫,她不由担忧道:“殿下,你是不是身体不适,这些吃食还有水你尽管用,不必顾念我。”

    薄珩沉默了一瞬,嗓音沙哑道:“老师,你全留给我,自己怎么办?”

    宋泠然咬了咬唇,答:“倘若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我希望是殿下,殿下关乎江山社稷,而我不过是小小的琴师罢了,国可无琴师,却不能无明君。”

    顿了顿,她又说,“况且,女子比男子更能忍饥挨饿,我未必会死,殿下可别小瞧了我。”

    薄珩不知宋泠然这“女子比男子更能忍饥挨饿”的结论是如何得来的,张口想答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然后才道:“老师不必如此大义,琴圣他老人家知道了会心疼,孤亦是,江山社稷的责任不应由老师来担,只望老师放心吃喝,再过三日我们便该出去了。”

    宋泠然闻着这声咳嗽,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秀眉蹙得厉害,道:“殿下!”

    薄珩已然退开了去,靠回了对面的洞壁,对宋泠然道:“老师有事尽管叫学生,学生昨夜未眠,这会儿困得厉害,且小憩片刻。”

    宋泠然听他如此说,面色彷徨不定,最后还是选择闭了嘴,以免扰了薄珩休息。

    洞中越来越沉寂,沉寂得连不安和绝望都铺展开来,笼罩在头顶上方,令宋泠然的身体都轻微的颤栗着,她硬生生熬了许久,才重新叫薄珩。

    “殿下。”

    “孤在。”

    ……

    “殿下。”

    “孤在。”

    ……

    “殿下。”

    “孤在。”

    ……

    那声音显而易见的染上了沙哑,愈发的低迷下去,混含着一缕神志不清。

    宋泠然心头已被恐惧占据,唯有薄珩一遍又一遍的回应她,才能将她从恐惧的边缘拉回来,在喊到第三十二声之后,薄珩彻底失了动静。

    “殿下,殿下……”

    宋泠然焦灼到了极点,连续不断的喊着,却犹如石沉大海,下一刻洞里发出闷响,是□□砸地的声音。

    “殿下!”

    宋泠然强忍着腿部和腹部的痛楚,扶着墙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薄珩,漆黑的视野令她难以辨认方向,只能围着洞壁走了一圈,直到脚步被地上的人绊住。

    她蹲下身来,将薄珩艰难地扶起,令他重新靠回洞壁,无意中摸到他的手,才发现他身体滚烫,犹如烧沸的开水,宋泠然立刻将他的大氅拢了拢,拢完还嫌不够,将自己的外衣也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然后,她跌跌撞撞地折回去,拿来了水囊和馒头,将水喂给薄珩,哄道:“殿下,喝一点,喝一点会好受些。”

    也不知是否听到了她的话,薄珩果真饮了下去,却渴求更多,无意识的呢喃道:“水……”

    宋泠然赶紧把水囊里所有的水都喂给了薄珩,喂空了一只,又换了一只,很快两只水囊的水都见了底,宋泠然这才将水囊放下,轻声喊道:“殿下。”

    薄珩的身体又一歪,眼看着要在洞壁上滑落,被宋泠然接个正着,宋泠然撑着薄珩所有的重量。

    她摸索着身旁的油纸包,将油纸包拆开,发现里面多了半个馒头时,瞳孔巨震,可她也顾不得再想,手忙脚乱地揪下馒头碎屑,喂进薄珩的嘴里,哀声道:

    “殿下,求求你,吃一点,别挨饿……”

    但那碎屑进了嘴,却是被他含在了嘴里,根本吃不进去。

    宋泠然只能停止喂食,忍着绝望等他醒转。

    ……

    一夜过去,薄珩的体温没有降下来。

    宋泠然苦守一夜,没有合眼,眼眶熬得通红,心情也从绝望变得平静,继续等待着薄珩好转。

    她不信老天不长眼,会让薄珩死在这深洞,也不信长乐郡主真能这么狠心,害死自己的兄长。

    一定马上就能出去了。

    一定马上就能出去了。

    薄珩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宋泠然靠着这股信念支撑着,直到薄珩又开始梦呓:“水……”

    水。

    水。

    宋泠然焦急的四处摸着水囊,终于摸到一只,将囊塞拔开,往薄珩嘴里倒,水囊里的余水滴了两滴到薄珩的唇上。

    她又摸了一只,倒了倒,还是空的。

    没水了。

    所有的余水昨天全喂给了他。

    宋泠然眼泪唰地掉下来,“殿下,没水了,忍忍好么,忍一忍……”

    薄珩充耳未闻,还在继续梦呓:“水……”

    宋泠然快要急疯了,她上哪儿去弄水来,她上哪儿去弄水喂给他,如今洞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她……

    对了!

    还有她!

    宋泠然立刻伸手在洞壁上摸索,触碰到一块尖石,她将手掌抵在尖石上,欲往下划却停住。

    不。

    不能划。

    若是划残了以后便再也弹不了琴了。

    “殿下!”

    “水……”

    宋泠然泪珠子掉得更凶,从脸上滑至唇边,在舌尖洇开,她尝着口中咸湿的味道,隐隐有些崩溃,这时她忽想到了什么,睁大了泪眼——

    “殿下。”

    “水……”

    宋泠然毅然闭上眼,俯首将两唇贴了上去,这一贴滚烫的呼吸袭来,他那干涸的口舌如同一团枯草,已经没有任何润泽度,一经她的舌尖探入,立刻无师自通的汲取起来。

    一吻毕,宋泠然的口舌亦是干涸发麻,连舌尖上的味蕾都因此略微凸起,她咽了咽喉咙,无端的想起庄子那句“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竟未想到自己也有与薄珩“相濡以沫”的一天。

    她闭上了眼,不敢深想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么不矜持,只盼此遭若能逃过一劫,薄珩不会知晓这件事情。

    她又守了薄珩半个时辰,听得薄珩仍是喊水,伸手轻轻抚过薄珩的嘴唇,那里已经起皮了,扎得指腹微痛,像是草屑一般。

    人命到底是不及手重要的,更何况遭难的人是薄珩,他于宫中照拂了她三年,无微不至,她都记在心里。

    若是救不得薄珩,她也无颜活,若是救得薄珩,自己的手未必救不回来。

    嘶——

    鲜血无声的从指腹滴下来,宋泠然颤抖着将指腹递进薄珩的嘴里。

    “殿下,求你了,一定要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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