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微冷。

    宋泠然背对着他们。

    没有开口说话。

    身姿如白荷般出尘。

    一时间,御花园中所有人的视线在她身上汇聚,脸上带着探究的意味,唯有太子本人在见到宋泠然的一刹那,心不在焉之色变作目光深沉。

    随即,长乐郡主说了第二句话:“宋女师琴技高超,年方双九即成太子之师,若编成戏折子,想必与这秦夫人的风采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只是,宋女师行事过于拘谨,为何不胆大些,恣意些,再是惊世骇俗又如何,只要本事足够立得正,未尝不能流芳百世,宋女师觉得呢?”

    宋泠然抬起下颌,一字一句道:“我所追求的并非是流芳百世,也不怕做错了什么遭人唾骂,我的抱负与太子殿下一样——为世人,太子殿下懂我,郡主却不懂太子殿下。”

    这几日,太子不曾露面,亦不曾传召,大抵就是出于尊重她选择放手的缘故,她与太子心有灵犀,皆知自己肩上责任高于私情。

    闻言,长乐郡主眼中的讥诮更浓了一些,盯着她那无声莅临的好皇兄,继续道:“那么,宋女师是笃定了太子皇兄会成全你的抱负,全无私心咯?”

    “是。”

    宋泠然全然相信太子的为人。

    便闻得长乐郡主娇嗔道:“太子皇兄,你可听到了,你在宋女师的心里如此高风亮节,若有私心,岂非辜负?”

    众人这才发觉太子的到来,匆忙起身向太子行礼,唯独宋泠然唰地回眸,俏脸一白,心脏骤然冻结。

    众星捧月之中,太子风姿犹似谪仙,任凭其他人跪了一地,却只与宋泠然对视,片刻自嘲一笑道:“孤并没有宋女师想的那么高风亮节。”

    若她知晓他借长乐之手留她。

    若她知晓那累赘的赏赐是他的安排。

    御花园中风更冷了,像是冰碴子吹砸到人心里去,使人手脚逐渐失去热意,却难以斩断一双男女视线间的胶着。

    宋泠然抿了下红唇,慢慢地屈身给薄珩行礼,众人发现惯来尊师重道礼数周全的太子殿下竟纹丝不动立于原地受了这一礼,而不再如往常一样免了宋泠然的见礼,反拢手给她请安。

    霎时,所有人都读懂了太子行为的含义,这代表他不再视宋泠然为师,宋泠然的地位不再超然。

    这……

    到底天家薄情。

    宋泠然前脚说要走,后脚太子就不再奉她为师。

    大臣们却甚是疑惑,他们所知的太子绝非如此薄情寡义,莫不是宋泠然哪里得罪了太子才使得太子如斯轻慢?

    忽地,众人听到太子说:“宋女师,孤有话同你讲,能否移步一叙?”

    没来由地,大臣们心底升起一股怪异之感,他们总觉得太子今日很不对劲,却不知究竟为何,在他们心目中太子人品高尚光风霁月,自是不能用龌蹉的想法揣度,但有什么事是二人私下才能说的?!

    众目睽睽之中,宋泠然的小脸愈发苍白,太子如此不避嫌地对她发出邀请,几欲引人揣测他们的关系,她不知他是自傲为太子根本不在意臣子们的看法,还是有意而为之,狠狠咬了咬唇。

    她想拒,但不能拒,愈是躲避愈是显得心里有鬼,她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跟着太子从此处离去。

    最终,两人来到一处宫殿,这座宫殿在御花园附近,因离宫中各处都远一直废弃无人居住,四处落满灰尘。

    一只蜘蛛在梁上结网,结到一半蛛网里闯入一只飞虫,那飞虫眼睁睁瞧着蜘蛛灵活的爬来却无处可逃,黏腻的蛛丝将它牢牢的缚住,一如此时此刻薄珩的目光,令宋泠然如在网中,退一步便无路退路,身后是脏兮兮的桌台。

    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令得殿外本就昏暗的光线更是无孔可入,宋泠然颤抖着睫毛别着脸,不愿与薄珩对视,但薄珩炙热的眼神穿刺着她的灵魂,说出的话也如热油烫得她心肝生疼:

    “施施,你为何不敢看我呢,你也知同我不好交代,怕多看我一眼便舍不得我是不是?”

    男子的嗓音轻而温柔,如同世上最剧烈的毒酒,宋泠然多想答是,但她不能。

    沉默。

    持续的沉默。

    宋泠然摆出抗拒的姿态,俨然不欲与他多加牵扯,她怕一开口便会叫薄珩觉察自己自己心如刀割的情绪,她怕回一个字二人的情意便再也理不清扯不断。

    所以,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显示自己的抗拒,用不睬来表示自己没有那么在乎。

    然而,薄珩执意要她回应,偏头去看她的眼,并沉声道:“施施,求你看看我罢,我如此钟爱你,哪怕你要走,也当同我好好告别。”

    宋泠然眼眶一红,终于应他所求看向他,她看到薄珩那双黑棕色的凤眸里盛满了缱绻,似琥珀般将她包裹,那红红的眼眶便更红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咸苦的泪水沾湿了唇角,令人心碎如裂,宋泠然颤抖着声问:“殿下,你当真会放我么?”

    薄珩喉结一滚,极其隐忍地问:“倘若我不愿,施施能否为了我留下来?”

    “不。”

    宋泠然想,她将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的归处不在京都,亦不甘折翼在深宫,她想要的是更为广阔的天地,还有她的家人。

    薄珩遂问:“难道施施不愿,我便这样放施施走么?”

    宋泠然哽咽不已,“长留长痛,短留短痛,我们毫无出路,徒增绝望罢了……殿下,求你,舍了我!”

    薄珩只觉自己要被宋泠然给逼疯了,前二十年他沉迷政事日夜不怠,第一次在感情上开窍,喜欢上一个女子,那个人却对他说舍了她。

    舍?

    如何能舍?

    如何舍得?

    “所以,施施一心只想着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哪怕是为了我在京都多留几日也不肯?”

    宋泠然难以否认,只能含泪盯着他,任由愧疚湮没,喃喃不停道:“抱歉,殿下。”

    薄珩气笑了,眼神逐渐趋于晦暗,“施施,你如此自私,为了抱负舍弃我,我可以成全你的抱负,但你必须属于我。”

    宋泠然脸色霎时惨白,不可置信地望着薄珩,“殿下,你要如何?你要如何对我?倘若你硬要强留我在身边,我要如何实现自己的抱负?”

    然后,她听到薄珩格外平静地说:“你不想长居深宫,我可以每年移交一段时间的政务陪你去阅览名山大川;你怕宋家子弟因你不守家规无法用心钻研琴艺,我将他们悉数流放至苦寒之地,令他们这辈子都见不到一个高官。只要你想,我总会有办法,凭什么我们的情意要被你牺牲掉,施施,我不允许,你休想!”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榔头,狠狠砸在宋泠然的心上,宋泠然越是听越是心惊,到最后竟也如烈火烹油一般,脱口而出道:

    “殿下你何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仅因我们二人的私情,便要将无辜之人驱逐到苦寒之地,他们犯了何错,殿下对得起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么?殿下口口声声说钟爱我,难道不该爱屋及乌维护我的亲眷,若殿下执意如此,你我之间只会由爱转恨,我们当真要走到那一步么?”

    话落,宋泠然抬袖擦干了泪,又坚强起来,越发冷漠地说道:

    “殿下,无论你同意与否,我是一定会走的,你我二人男女有别,你不该叫我过来,传出去会连累我的……”

    声名。

    这二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下颌一紧,温热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强势地将她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薄珩双眸亦是通红,毫无平日的谦然与温良,他不许她再说这样伤人的话,他受不了。

    而宋泠然脑子轰然炸了,思绪一片空白,她流着泪睁大了美眸盯着他,见他似不愿面对她这一双流泪的眼,怕触及眼底的责备与失望,抬起手掌捂住了她的双眼,吻得更深了些。

    两唇相交,毫无旖旎,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何曾有过这样求而不得的时刻,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徒然辗转在她唇上每一寸,犹如困兽,毫无章法。

    即便看不见,宋泠然也能感受到薄珩身上浓浓的痛苦与绝望,铺天盖地的几乎将她湮没,她的泪水哗哗流个不停,沾着泪水的唇角却扬起一抹苦笑,抬手轻抚薄珩的面庞,笨拙的踮脚迎合。

    她权且将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当作是气话。

    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

    她的意中人可是芝兰玉树的太子!

    再然后,宋泠然撬开了薄珩的牙关,将舌尖递了进去,她甘愿将自己送予薄珩品尝,让他从她紊乱的呼吸和心跳中感受到——

    殿下啊殿下,你进退两难,我亦身陷泥沼。

    薄珩原以为自己的无礼冒犯,会换来宋泠然的掌掴,他愿受那一掌掴,愿听她愤怒的辱骂,从而顺理成章地安慰自己她对他的感情如此浅薄,他有足够的理由做一切不好的事,可这是他的施施,他的施施如此温柔。

    ——他败了。

    温香软舌填补不了他内心莫大的悲伤,反而令他被更大的悲伤吞没,他眼尾赤红,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却得到宋泠然落在他额头上的轻柔一吻。

    宋泠然拥住了他,覆在他耳边说:“抱歉珩郎,是我负你,你情深似海,是我薄情寡义,若有来世,我做你衣上环、琴中剑、掌中纹好不好?”

    薄珩缓缓闭上了眼,声音又哑又沉,“你便如此欺负我吧,你明知我向来拒你不得。”

    宋泠然眨了眨眼,一滴泪又落了下来,砸在他的鼻尖上,“心上人只求我一回,我却狠心拒绝,的确像是欺负,可见我真是坏极了。”

    ……

    从废弃宫殿里离去,宋泠然没再回御花园听戏,兀自回了瑶音阁,她答应薄珩会在长乐郡主大婚前多与他相见,他亦答应她会在长乐郡主大婚后让亲兵护送她回江南。

    萧逸凡不知宋泠然与薄珩的约定,写了封信寄去宋家,让宋吟之不必为他们晚归的事忧心,他们很快就会启程。

    是夜,宋泠然被接进了长春殿,多日未来长春殿一切如旧,但一件缀着无数颗珍珠与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戏珠的婚服被支在黑檀木三足桁架上,在烛光下散发着华丽的光泽。

    这一抹火红灼了宋泠然的眼,宋泠然才跨进门槛,步子就定在原地,一身白衣矜贵无双的太子坐在软榻上,执着笔歪着身子在写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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