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太冷了。

    “还有多远?”

    “很快就能出去了。”

    偌大的林子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牵着一个瘦瘦的丫头一直走,冰凉的月亮挂在天上。

    小丫头泪垂垂得,不知不觉撅着小嘴,拽住少年的腰带,不说害怕,也不喊累,只是看着那张清秀端正的脸,有些难过道:

    “阿爷会担心的。”

    少年人有些发怔,一眼看见那被磨得没了跟的草鞋和小脚上的血痕,心里跟这那冰凉凉的泪软了一刻,蹲下身子,背对着那孩子:

    “你睡一觉,等你醒了就能见着阿爷了。”

    倔犟的小丫头的没有爬上少年的背,只是看着那眼前的脸:“不,我要看到我阿爷。”

    “好。”

    夜风很沉,带着很潮的水汽,月亮明晃晃地在天上,有一节没一节地照着。那时候年纪小,月隐只记得跟着那人身后一直走一直走,就在林子的尽头看见了阿爷。

    可回过头那人却不见了。她一直记得那双眼睛,冰冷,陌生。但他所有的冷锋都指向自己,看人时,眼中只有妥协和温柔。

    于是,一个冰冷的夜晚后,她忌惮,一直忌惮,忌惮三十年后的自己,三百年后的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一句?

    问心无愧。

    双宜楼

    红头鹃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道诡异的气流好像贯穿了那小小的身体,古怪诡异“噶”字调被所有人忽略。

    在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那雷闪般的身影上,沉浸在某种快意中的储又均根本来不及躲闪,那人给出的一拳扎扎实实砸在了他的肚子上。

    腹中的淤血涌上喉咙,全被血液里的异样电流击溃。被拳头砸到土墙上的男人,嘴角挂着的笑浸在黑夜里,一瞬间盯向了方才出拳的方向,面无喜怒。

    整个场上滋生出寂静到诡异的磁场。

    “筑基圆满,掖和的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那人的话很冷,想要调动起全场的目光。

    ”筑基圆满?……”双宜楼底层的斗台一下炸开了锅。

    场外某些有心的修者可以借助工具和术法探测到场内众人的修为。但斗场的禁制之内,没有了特殊材料助力,想要探测到比自己更高的修为,就必须有契机。

    刚刚那贴身的一击,就是机会。站在角落里的男人,头发有些松散,半张脸掩盖在阴影下。将探知到的修为说出来,确是他的别有用心。

    鼓动原本怯懦的,犹豫不决的,想置身事外坐收渔利的那些人,告诉他们,修为的差距能让他杀够一百个他们。

    原先准备先捏软柿子的那些人犹豫了,他们的眼神来往犹疑,确认了最终的敌人。

    “来求长生。”

    男人的声音冷冷落地,佝偻的身子也逐渐提拔起来,望着四周跃跃欲试的小喽啰:“来试试,我送你们一条长生大道。”

    储又均左跨间的手臂慢慢抽出一柄漆金挺直的龙纹环首刀,刀身散发着生冷逼人的气息:

    “一刀一朝,送道友入长生道。”

    说话间,那人脚下驭风,朝着最近的人,挥出一道寒光,人的骨肉血从腰间断裂分离飞溅,滚烫的血色扑面,他并没有躲避,看着倒在地上的已成两截的尸身还在颤抖着,体内的某种欲望被激发,男人的脸上张着肆意的笑:

    “恭喜道友入得死道,甘为吾等试长生。”

    红头鹃面对诡异的刀法和乱飞的尸身,清醒得比看客们更早。

    “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

    红头鹃的声音不怠,一声一声又一声,原本三十人的圈子只剩下十来个人。此刻的双宜楼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

    “你瞧!”斗场中央的储又均半垂着眼,不知在跟谁说话,目光在看台上游走了一圈,落到角落的男人身上:“就算出去了又如何?”

    那男人低着头,背上的一根绳结还在苦苦支撑,凌乱的头发,阴影下的面孔带些潮红,他不去看场内外的任何一个人。

    “只有你。”

    筑基巅峰的修为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他早已越过金丹的槛,修为停滞在金丹三层五十余年,合欢之术的好处,终究是到了尽头。

    “这是毒药。”储又均站在堂中,深邃的轮廓里太多疲惫:“我从来都知道,通天之路没有捷径。”

    那人手中的红菱一瞬间,裹缠住斗场内所有的活人,随着他手心发力,攥紧,红菱内所有人的都在挣扎:“有心难活,无心长生,老天爷阿,你到底在干什么?干什么?”

    来自合欢密术的胁杀之气,顷刻间具象成一条黑腹长蛇,訇然腾跃而起,直飞天顶。栖杆上红头鹃困于那寸长的杆子,两脚直叉,嘎嘎乱叫,惨叫之余倒还没忘自己的本职工作。

    “十三,嘎嘎,十二嘎,十一嘎嘎嘎,十嘎九嘎嘎————”

    最终的嘎音被无限拖长,扑棱的翅膀,慌乱的双脚,场内的人数最终停留在九。

    水泄不通的看台上

    “唉,真是人生何处不嘎嘎。”

    “你小子脑子有毛病是不是?”老头嫌弃地看了眼身边的红毛小子。

    “且听我一说,”那少年拖起奇怪地调子:“十三嘎完十二嘎,月不垂怜天不杀,九生九死仍需报,此情此景你我他。”

    “你这臭小子!”那红毛小子仍在酸诗遗韵中无法自拔,却被人当头一敲:“别站着茅坑不拉屎,滚后边儿去。”

    那汉子说着就要往前挤,将只到他下巴的红毛小子往后扔,却被那老头一把制止住。

    “糙汉莫急,当我小老儿空气不成?”

    “同是天下操劳鬼,相煎何太急呦!”那红毛小子很是适时地退了出去,临走之前瞅了一眼那浑身颤抖的红头鹃鸟。

    “哎哎哎——这就走了?”说话老头恶狠狠地瞪了眼黑脸大汉,也追着那少年离开了。

    “哎哎哎,你个老小子跑这么快干嘛!”

    “这不可是个好地方,让狗头鹃盯着就行,别把咱们自个儿性命搭上。”

    “你这话说的,人不如鸟了。”

    “东苯族的妖女,一条红菱缠断四条人命的疯子,还有刚刚出拳那人,今天这个局子只怕要把窝点给做没了,人不如鸟就不如鸟,老小子,俺的性命重要。”

    ....等等,等等我,老者追着那少年离去。

    没半个时辰,斗场里就只剩下个位数了,陈炳扒在铁栏杆处,巴望着场内的情景,一个一个地数,心里说不出的慌张。

    “七个八个…”

    他一个一个地点,点了几次都只有八个夜货杵在场中。

    “怎么能是九呢?”嘴皮撕了一层有一层,脑袋抓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能是九呢?”

    他的目光猛然撇到了那角落里的女人身上。

    “那妖女还没死?”

    看着匕尖刺入的心脏,根本没动静,忽然,一股腥杀气铺面而来,某人滚烫的血溅到陈炳的脸上,溅红了整身衣服。

    “你在看什么?”储又均的脸一下凑到跟前,吓得陈炳脑子一片空白,一屁股跌在地上。

    见状的储又均心中很是满意,他才没工夫跟这跟楼里的喽啰纠缠,这斗场内还有要解决的大麻烦。

    看着储又均转身的陈炳,这才慢慢恢复理智。那一眼的恐惧盘旋在他的心口,催促着心脏快速跳动。

    早知道多下点料了,这还没半个时辰,人都要死完了。怎么交差?

    陈炳下的料原本预计一个时辰才触发,好不容易买的货,为了让自己有一个出头的机会,人为的将战线拉长。只是没想到筑基巅峰的实力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导致了现在不可控制的场面。

    跪在铁栏杆前的陈炳,扔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进场,他的面色发白,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讨个彩头。”

    黑色的储物袋背着一道彩光,落在斗场中央。

    焕春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她紧闭着双眼,不敢去看脚边的声响。

    她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为了钱进来的,只不过她是自己卖自己,为了她的阿爷和妹妹。练气两层的焕春畏畏缩缩地退了两步,鼓起勇气睁开的一只眼,却对上了每一个人的目光。

    “不是的,不是的。”

    她紧闭着双眼,将刚刚看到的每一双眼睛都当做是幻觉。

    “小丫头,看看里面是什么?”

    焕春沉浸在无边的恐惧中,并不能听见场内的唏嘘和喊叫。

    陈炳攥着铁门看着场内那个丫头:

    “房焕春,房焕春!”

    恐惧带来的眩晕感让焕春失去重心,跌倒在地,她的脚踝蹭到了一个滑滑的冰凉的东西。

    睁开眼,是个黑色的储物袋。

    “小丫头,打开那个袋子。”

    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知道那声音,不久前的那一句”送队友入长生道“还在脑际徘徊。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个人,阴翳的影子裹着血腥的气味蔓延到身侧,渐渐遮住曜石投下来的白光,她的掌心开始出汗。

    “拿起来!”那人的语气和他的刀一样生冷挺直。

    焕春的手肘像是生锈的刀,不过一臂的距离却像隔了千山万水,那山水之后,就是她的坟墓。

    骨头与骨头,血肉与血肉,明明是一个人的身体,却好像天南海北,脑子在天南停止运行,可腰肘却在天北任人指使。

    动作是下意识的,焕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的心里只有两个字,死亡。

    尽管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可是她还是害怕,害怕疼痛,害怕孤独,害怕死亡。

    房焕春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练气二层,只会净水诀和火簇术,一个用来洗衣,一个用来生火。

    因为记错法诀,将邻居的窝棚顶烧没了,阿爷和妹妹住在没顶的窝棚里,淋了雨,生了病,她就来到了双宜楼里。

    这是她自己要来的。

    陈炳站在场外,看着那个瘦得可怜的小丫头,还记得刚到双宜楼时那怯怯的眼神,应该和他当年一样。

    人要学会直视过去的自己,房焕春卖身的钱是他亲自送到那没了顶的窝棚里的。

    十五岁的焕春还是拿到了那冰冷的,窝在自己脚下的黑色储物袋,那一刻,她想明白了。

    “活着。”

    她想活着,真的想,她还想见到阿爷,想见到阿络,还想着那个能将背晒得暖呼呼的太阳。

    她不会了,她不会再将水诀和火诀混淆了,她会好好修炼,让阿爷住上带草棚顶,不!是青瓦顶的房子,让阿络吃鸡腿,穿漂亮衣服,她要带着他们离开这里。

    女孩仰起头看着那张阴影下的脸。

    “你会杀了我吗?”

    储又均的表情有些嘲讽,半垂着眼,去看地上那瘦过头的丫头,

    十二三岁吧,大概。

    男人心里想,握着刀的手紧了紧。

    “我还想见我阿爷,”焕春低下头,乞求似的“还有我妹妹。”

    刚起的杀意被这一句话按回了刀中,储又均愣了一下。

    “房焕春,快跑!跑!”

    陈炳扒着铁栏,疯狂地喊:“跑,快跑!”

    男人内心深处的一点良知被唤醒,却很快又被一阵血浪淹没。

    嵌在双宜楼楼顶的两颗曜石黑了,毫无预兆地落到了场内,正砸在了焕春的脚边。

    那把环首刀的刀光,补足了曜石的黑,从高处落下,挑开了小丫头的脖子。

    一瞬间,那个叫房焕春的小丫头好像看见,她好像真的看见。

    一个温暖的午后,太阳照在背上,一个白发老人抱着一个女娃娃,永远的走出了这座城。

    储又均站在原地,看着那双瞪大的眼睛,嫌弃地甩了甩刀,他还是觉得,这么弱的小丫头,还是不要活着比较好。

    陈炳的身子,随着焕春脖子间的血一同滑落。他瘫坐在门外的阴影里,好像他的命也一同落地了。

    “阿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买下你吗?”

    陈炳坐在地上,无力地摇摇头,

    “因为可怜,”陈桂阳指着禁制那端:“如果你过了这道门,一定会死。但救你的可怜,不是你身上的可怜,而是我突然生出的慈悲之心,救你,是破我的心障。”

    陈炳抬起头,看见了那双还睁着的眼睛,无力笑笑。

    “心障。”其实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修行二字,从小开始,他就只知道活着,和死在斗场内的房焕春一样。

    他们只知道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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