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的烛光忽亮忽暗,月隐跪坐在男人身边,用手探了探眼前人的鼻息。

    均匀……

    她舒了口气,端起身边的烛钟,摇曳的烛火下,男人的脸和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那张面孔太过相似,尘封太久的记忆被唤醒。

    烛芯跳动,洞内晦明变化,一滴泪滚落,滴在烛芯之上,整个山洞黑了一瞬,抬头的那瞬间,东北方站着的那个人,将重逢变作梦魇。

    黑夜,月光穿过红木窗格,影子落地,月隐猛然坐起。

    梦,又是梦。

    她的目光停留在抬起的右手上,手中已然没了烛钟,只是掌心的新痂盖着旧痂,告诉她,梦醒了。

    自七月十五到今天已有小半个月,被锁到这个房间开始,午夜梦深时,情至处,姜澍那双皮笑肉不笑的脸总在她眼前。

    姜澍……

    清凉剑出,剑尖划过掌心,一道新鲜的裂痕里翻出皮肉,渗出鲜血,她告诉自己那是梦,噩梦。

    连山水榭

    “进展不错,十来天总算有了些成果。”

    姜澍看着桌面上粉色的石晶闪着点点的光,目光有些沉:“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九成。”男人一双狐狸眼闪着光,看着歪倚在床榻上的姜澍,笑道:“这个女子天分虽好,但心中魔障怕是难以根除,少主何不行炉鼎术?”

    姜澍看着茶海边端坐的人,倒有些怀疑他口中的九成,忽地一笑:“长宜之计。”

    “其实,修静欲脉的双合术,对少主更有裨益,且可行的几率是,十成。”

    “静欲一脉?”姜澍笑问。

    “少主有所不知,静欲上半卷乃初代合欢经,只是后来合欢经遗落大荒,后人的沿袭之术有所偏狭,这才有了如今的静欲一脉,但只要不冲击金丹期,不至于落得神智涣散,人鬼难辨。”这位叛离宗门的合欢宗修冯培远,倒是想把握住机会:

    “而且此女元阴完全,用双合术取之,对少主更有裨益。”冯培远难以估测女人在姜澍心中地位,只得把话说得更完全些:“当然,鸳鸯道的戏水经也好,只是要多熬磨些时日。”

    姜澍端盏,月白色杯壁里嵌着交错纵横的裂纹:“洗神呢?”

    冯培远听见“洗神”二字眉头一紧,看着端着杯子的连山少主,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若是他不在意此女,自不会大费周章地让她在梦里修戏水经;若是在意,也不会问及洗神这种逆天禁术,毕竟被洗去记忆的人,基本如同死物,难有活人智识。

    姜澍没听见回答,心中生疑,端着的月白色瓷盏被举过头顶,眼角捎带着那茶海边的男人:“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宠物。”

    冯培远看着斜靠在榻上的人,将手中杯盏捏成齑粉,面上投出的阴翳之色让他心头突生几分提防,话在肚子里滚了几番,这才起身开口:

    “我有一法,不知少主可愿一试?”

    “且说。”

    “此法为我修欲梦术时的得悟,我称之为梦回法,梦回法成时,她梦中的那个人就是少主你。”

    姜澍看着冯培远眼中藏不住的精光,心中忖度。

    “梦回法?”

    杯盏残留的粉末在男人的指腹间摩挲飘落,姜澍看着茶海边起身的男人,一时觉得渴望梦回术成的不是他,而是眼前这个叫冯培远的人。

    哐当……

    木头撞击的声音砸到心口,两人皆惊。

    突然撞开的大门熄灭了屋内所有的烛火,席卷来的风,一瞬间吹冷了人的脊背,冯培远警惕地盯着被诡异妖风卷起的黄叶,匆忙向身后的姜澍示意,赶紧逃开。

    只见一黑衣妇人,佝偻身躯不过五尺高,瞬移进屋,藤杖落地,满屋的烛火再度亮起。

    姜澍慢悠悠起身行礼:

    “姑婆。”

    姜懿站在屋子正中,一肚子火气难宣,看着这小辈不慌不忙起身的模样,恨不得烧了这楼:

    “杀了什么!留着那祸害做什么!你这是自断后路你知不知道!”没有牙齿的老妪说话有点费劲儿,还好姜澍自小在他这个姑婆身边长大,他知道这含含糊糊的话里,指向的是那幽园里的女人。

    姜澍站得远了点,他怕这位姑婆听了他的话,骂人的口水飞溅到身上:

    “姑婆,女人好杀,但心魔难除,正巧得此女天赋难得,身份也算特殊,咱们何不好好利用起来?”

    “色令智昏,小畜生!既知道家族处境,就别只顾着自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好好掂量掂量。”

    “自是掂量得当的,”姜澍有恃无恐,直接行礼催促眼前这黑漆漆的老婆子离开:“恭送老祖宗!”

    姜懿站在原地看着这年轻不着调的小子,红润的皮肤衬得那双漆黑的眸子没底,她知道这句恭送老祖宗,是心里还藏着恨呢。

    但奈何这小子是唯一的连山嫡系,是自己膝下最纯正的血脉,假算计也好,真胡闹也罢,她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算不由他去,又能如何?

    姜澍看着离开的黑色影子,这才沉沉吐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根线香点燃,将屋子里外都熏过一遍才作罢,重新躺回軟榻里,忽觉月色很好,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女人带泪的眼睛,面色陡然沉闷下来。

    一阵风过,屋中漆黑。

    月栖高楼,将床前照得彻亮。忽然,屋内的连枝灯尽数亮起,盖过月光,月隐眸色一沉。

    男人歪靠在幕帘边的柱子上,看着床上蜷缩着的女人。

    看着,一直看着,却不开口。

    月隐面朝窗外,缩成小小的一团,她能闻到风中裹缠着的香味,是那个人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新开的伤口渗出血液,从掌心流到榻上,梦里的那张脸,姜澍那虚伪的笑又在眼前。

    “怎么不用剑指着我了?”男人闻见空气中甜腻的血腥,一步一步向窗边走近。

    蜷缩着的月隐一动未动,也一言不发,直到姜澍走到床边,一把将人拽了起来。男人挨着床边坐下,扯着那流着血的左手,看着一滴血划过密密匝匝掌纹,滑到腕心,他一口吮尽,溯源而上,舌尖滑到女子掌心。

    月隐讨厌那湿热腻滑的舌尖在伤口处滚动,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却被人猛地拉到身前。身上的蝉翼纱太薄,她能感受到姜澍胸口的温度和味道,裹缠着挟持着,要将她的理智吞食。

    身上的灵气瞬间化形,塑成如刃的细丝,搅过每一处皮肉相接的地方。姜澍掐着女人的下巴,狠狠地咬上她的下唇,温热的气息相互纠缠,细刃生火,月隐瞬间被弹开,砸到地面。

    舌尖的血气略甜,让人意犹未尽,姜澍歪坐在床边,看着黑色的长发如蛇,散落在地,裹缠着女人柔韧的腰肢。他手中凝气,一点飞光落到月隐身上,瞬间将纱衣化成粉末: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为我,脱下这层皮。”

    女人的大半张脸被头发掩去,看不出情绪,冰冷的地面上,只有黑色游动的长蛇,一尺一寸地缠住所有隐秘,却盖不住被蛇牙穿透的瘢痕。

    她知道,她的大脑正在无意识地接受,或者说正在悄无声息地被某种意识渗透。姜澍来的三次,每一次靠近时,她身上的火都会比上一次燃烧地更猛烈,她意识里的平静会被男人身上的温度,打破。

    她慢慢蜷缩,蜷缩,像一个婴儿蜷缩在母体内。她想将自己的一切,四肢,五脏,经络,缩紧,再缩紧,直到接近无的状态,接近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

    “阿月。”

    阿爷!

    她猛然坐起,屋内的陈设伏在黑暗里,床前的月光一动未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看着掌心的薄痂,和手腕上覆的那层薄薄的蝉翼纱,空气中淡淡浮着燃烧过的烛油味,她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姜家

    门外的信使手忙脚乱地进了门,好不容易绕过缦回的廊道,却被人截了手中信符。

    看着眼前那人的脸,这位从别云山远道而来的信使愣了一下,随即匆匆地跟在那人身后喊道:“少主,少主,要事要事!”

    姜澍转头,看着那腰身佝偻的中年男人:“有什么要事是我这个少主不能知道的么?”

    那男人摇了摇头,立在原地,看着姜澍远去的影子,急忙跟了上去。

    天蘅院内坐着几个姜家族老,姜澍看了几眼,并没有看到庑宿,之前从她姑婆那问出了一半的答案,现在看来这位庑宿尊者确实是受了极重的伤,否则姜家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能忍得住不插上一脚。

    那几位族老见着握着白羽信符的姜澍慢悠悠上前,面色都有几分不悦。

    “别云山传的什么消息?”姜渚(中登-行六)开口,试图提醒姜澍现在可不是什么岁月静好的时候,别一副没睡醒的悠然样子。

    “还没看呢。”姜澍这笑颇为乖巧,只是脚下步子仍是慢悠悠。

    姜豫(中登-行三七)忍不了自个儿侄儿这干啥都慢的德性,一把子上前将那白羽信符抢了来,顺嘴一问:“老郭呢?”

    姜澍抿了抿嘴,朝后一指:“快来了吧。”

    只见白羽信符刚到手,姜豫便一把捏碎,墨字如小儿巴掌大,一个一个整齐列着,半空中浮现着数十行字。

    姜堰(老登-行九)拍案而起:“一群饭桶!”

    “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九叔你手底下那帮人莫不是脑袋生锈了?”那姜堰在这几位里面辈分最高,被姜豫这小辈这么说着,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只留下一句“马上督办”便匆匆离场。

    歪靠在凉亭柱子上的姜澍(小登)看见石凳,立刻抢下。

    “十七,一会儿姑婆来,你这样急做什么?”

    姜澍听得族兄那话,不急也不恼,只在这群老狐狸里面陪笑:“那还得烦请六叔伯让座了。”

    在这四人中,姜澍年纪最小,姜渚(中六)姜豫(中二十一)都是叔伯辈,姜懿(老三)和刚走的姜堰(老九)于姜澍而言都算祖父辈了,在场的只有一个姜晟与姜澍是同辈,一个排行老二,一个族中排行最末。

    姜渚说的让座凭的是辈分,而姜澍说的让座,有点诛心,乃凭的是修为。姜渚听言,面色通红,正巧得此时那别云山信使老郭自外匆匆前来,姜豫正好调转话头问那老郭,关于别云山一干事宜。

    那身躯佝偻的中年老头,一五一十地将别云山境况与众人言说,忽得刮过一阵黑风,姜懿那身五尺,却有三尺入土的老婆子来到亭间,身后还跟着个白脸后辈,姜濡。

    姜澍目光瞥过那婆子身后男人,面色有些不快。

    “呦,三火都到齐了。”姜豫见气氛焦灼,想打个哈哈,却适得其反。

    姜豫口中三火,指的是姜渚,姜濡和姜澍三人,族中本家一脉中,就这三个人的命格中独独缺了五行之水,所以以名补之。但他忘了,姜澍这小子最忌讳的,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姜濡,只怕这小子现在是头顶冒烟呢吧。

    姜澍坐在桌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石桌,忽然一笑:“小叔不打算让座么?”

    姜豫面上的笑容僵硬,却还是依那小子所言,让了座。姜懿自是知道姜澍心中的不快活,她偏将姜豫腾出来的座儿给了身后站着的姜濡。

    “多谢老祖。”白面小子面色惨淡,眉眼温柔无光,比那姜澍死前的那副病态好不了多少。

    姜澍看着对座那人只觉得晦气,索性站起来歪靠在一边的亭柱上,一言不发。

    老郭本来说得起劲儿,结果这两人一到,瞬间搅断了他原本想说的话。姜懿落座,仔细打量着姜濡身后的中年男人,慢慢开口:“继续说,什么情况?”

    “方才说到哪儿了?”

    “粉晶。”姜濡眉眼含笑。

    “对!”中年男人恍然:“那挖出的高灵粉晶已尽数运藏,下矿之人九爷也正在处理,只是矿下那粉晶纯粹无杂,密度高,体量大,爷们儿将封锁灵气的禁制补了又补,只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须想些新的对策。”

    那老婆子勾眼去看那中年男人:

    “我知道了。”

    院子里的风吹了又吹,信使老郭佝着身子一直站在原地听风,石凳上的黑牙床老婆子这才开口让他下去。

    “是。”

    中年男人将脊背弯得更低,恭敬行了一礼后,一摇一晃地向院外走去,一只苍蝇从袖间钻出,落到了长廊的廊柱上。

    姜豫见那老郭头走远,浅浅布下一个禁制,这才开口:“老祖,城内进来不大安宁,不知是不是无花城的疫病惊扰,有不少从关边过来的修士。”

    姜懿冷笑:“坐船来的?”

    “很小一部分,大多数是自己来的,估计一路来,磕绊不少,不知该不该放进内城?”

    “威慑还是怀柔,姜濡?”

    “我连山目前虽需人才,可既要招待好新客,又要安抚旧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况且还有一些蝇营狗苟,需要小心提防,就眼前看威慑该大过怀柔。”

    “眼下都顾不好还以后,但凡有一个差的,只怕你提着脑袋,揣着阵旗,跑都来不及。”姜澍靠在一边有意顶话。

    “那你怎么看?”

    “没什么喽。”男人靠在柱子边摊了摊手:“本来说的别云山,小叔你怎么将话挑到了城内?”

    姜澍懒得管,当下他更关心别云山下的那批高纯度矿晶,这可是太极大陆上史无前例的一批纯粹无杂的粉晶,本来他所修之道就是独善其身,有了这批矿晶,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管得了别人死活。

    姜懿藤杖一敲,不是气姜澍这小子话里话外的有意顶撞,而是他压根就没把姜家挂在心上。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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