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氏,姜家,上千年的大族。他姜澍大概是姜家这千年里最有天份的白眼狼。

    他一心游离在家族之外,却又切切实实地享受着家族千百年来积攒下的资源,他这个连山白眼狼的名头并不是虚名。

    姜澍这厢被骂离了亭子,心情甚佳,对于嗡嗡飞过眼前的苍蝇也视若无睹,迈着大步回了自个儿院子。

    脚刚沾着地,冯培远便急冲冲地近前,将一颗夜蓝色晶球捧到他跟前,姜澍摆摆手,逛进屋子,悠悠摸出线香点上,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倒在榻上,裹紧了狐皮毯子:

    “天气越发冷了。”

    冯培远先是皱了下眉,敷衍笑笑:“确是。”随即肃了肃面色,急着将那蓝色晶球举到姜澍眼前:“少主,她不入梦了。”

    姜澍抬眼去看,那晶球里一道游离飘荡的红色气息左突右撞:“察觉了罢。”

    冯培远看着榻上的男人将裹着的狐皮掖紧,似是毫不关心,他心里倒无端冒火:“少主,不行,连着半个月的梦万不能此时中断,在现实世界里清醒太久,对梦回术成绝无好处!”

    男人话如连珠,一字一字砸到耳朵眼儿里,听得姜澍耳朵痛,心里烦:“那要我如何,禁制下了,灵气抽了,静夜香也点了。若是办不成,便洗神。”

    冯培远看得姜澍不愉面色,这才发觉自己说话太急:“少主,属下的意思是可用催梦法。”

    “好学么?”

    冯培远面露难色,他有些不理解这个任着性子的姜家少主,一边问能不能洗神,一边又不许任何人接近这个女人:“学催梦之法需要些缘分,并不是一时一刻之功。”

    姜澍掀开皮子,从榻上跳下来,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冯培远,手中变出一颗丹药,举到男人眼前:“吃下去,我带你去。”

    冯培远虽然见识不多,但这姜家的蚁山丹要是不认识,他可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放心吃,只要你别无二心,我炼的这颗蚁山丹自有解药。”

    冯培远光看着丹药,就已经感受到万蚁食心得痒了,刚出狼穴又入虎窝,真是没靠山就不该活,男人咬咬牙一口将药丸吞了下去。

    幽园

    冯培远被蒙着眼,锢着神识,在某个铺满鹅卵石的路上停了下来。

    “先等着,别乱动。”

    冯培远自然是个听话的,且不说姜澍的神识将他锁死,就凭着肚子里的那颗丹药,他都得老实。

    不一刻,男人前来,将他带入了屋内,解下面具,他这才见到他的小白鼠,那个一直被关在幽园里的女人。

    美确实是美的,可是她的面色惨白异常,周身气场沉到发着死气,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姜澍有些气恼地推了他一下,冯培远跌跌撞撞地差点给榻上的女人磕了一头,这个踉跄让他一下子清醒,想起了此行来的正事,催梦法。

    月隐穿着厚重的大氅端坐在榻边,紧闭双眼。冯培远的心凉了半截,能让欲梦术打磨小半个月心境才有所松动的女人,真真是难搞。他这催梦法一法,靠得就是他这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可此时面前的女人看都不看他,叫他如何施展得开。

    “搞不定就洗——”

    “搞得定搞得定!”冯培远立马接话,生怕这个得来不易的小白鼠给洗神洗坏了。

    姜澍歪靠在帘边,看着冯培远的背影笑了笑,心里想着合欢宗的术士,心中像他这么清净的可难有了。

    月隐紧闭双眼,她猜测这小半个月的梦里,头顶的那道目光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果然不出她所料,只熬了一夜没睡,就将施法之人熬到了自己跟前。

    “阿月。”

    心中的诸多对策都被那一声阿月打散。她的耳边是一声一声的阿月,一道又一道的熟悉声音,都是她心绪常宁,又不常宁之所在。

    她知道这是眼前人的诡计,是他在谋她睁眼,可一旦睁眼又不知会掉入怎样的陷阱之中。她努力克制着心底的冲动,努力压制着翻腾着的记忆之海,一瞬间,识海内的白雾顷刻散去,一只高飞的仙鹤从天空俯冲而下,咚得一声落入水中。

    姜澍看着倒下的女人,双手松垂,看着冯培远转身后得意的笑。

    “少主,此女已入梦。”

    姜澍皱着眉头走近,将人往窗边挪了挪:“那之后呢?”

    冯培远脸上的笑有些古怪:“少主,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什么?”姜澍的内心有些抵触。

    “将她的记忆变成,”冯培远那嘴角的笑,猖狂僭越,将那颗深蓝色的晶球高高举起,目光专注到癫狂:“你的。”

    这是姜澍十年来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目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冷了冷眉眼,转身看了眼床榻上的女人:

    “什么方法?”

    “修者无轮回,此法我称之为轮回法,即载入另一个人的记忆,让原来的那个人重获,新生。”

    “新生?”姜澍对于这两个字莫名恐惧,看着眼前已经因术法痴迷发癫的人,他第一次感受到控神术法能带给人这样的恐惧,载入别人的记忆,那是新生么?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姜家院子内

    乱飞的绿头苍蝇被一颗银针定死在廊柱上。姜家的祖宗,张着那没牙的嘴仰天大叫,不知嚎了句什么,反正姜澍不在,在场众人没一个猜得准。

    姜豫见势不对,恨不得立马打个地洞逃到城边上。姜懿嚎完警惕地看了看在座众人,一个滚字,鸟兽尽散。

    姜家外院的某个屋内,站着一个黑衣婆婆,来来往往的外家人并不认得这位垂暮的婆子,只是忌惮着她身上散发着的阵阵黑气。

    屋内的那个叫老郭的男人已经察觉到门口那深沉的血气,虎穴深行的他并不敢退,面对这位连山祖宗的问询只能迎面直上。

    中年男人急匆匆跑出来,朝着老婆子恭敬行了一礼,霎时间,天地俱黑。

    “什么时候回?”老妪藤杖敲地,长在石砖里的绿草被地下的黑气浸透,化作枯灰。

    “本是打算趁夜早走,”中年男人舔了舔嘴巴,吞吞吐吐:“其实,别云山的爷们儿希望老祖能亲自到场。”

    “哦?”那藤杖杖顶瞬间攻向男人心口,一记猛出,将人震得老远。

    嘴角溢着鲜血的男人伏在地面,久久起不来身,看向老妪的眼睛尽是无辜与恳求。姜懿那耷拉的眼皮子下,突射的精光扫遍男人全身,却未有异状,她是有些怀疑自己的。

    本想杀了干净,可此时特殊时期,这别云山的老郭是山里的熟人,替姜家跑事儿小五十年,大过没有,小功不少,此时若是杀了,一来容易让院子里的外族起疑心,二来,旁人传信更有风险。

    方才那舔嘴的动作该不会假,姜懿心里想着,先放他一命。

    老婆子迈着步子缓缓走到他身边,扔下一个瓶子:“方才你身上有一道不明的神识留暂,我已除去,此药你拿去疗伤罢。回去的事儿先不急,到时你随我一同去。”

    姜懿说着将脚边的药瓶子踢到男人脸上。这个叫老郭的中年人知道,瓶子里绝不可能只是疗养的丹药,可现下被姜懿这毒婆子看着,没法儿,只能一口吞尽药丹,让她安心。

    看着消失的黑影,男人艰难从地面起身,踉跄着朝屋内走去。

    这下可真直不起来腰了。

    宁婴心里想着,面上的笑如流星划过,抬眼瞧院子,黄昏又至。

    又是一天。

    宁家的信符一催再催,摘星楼的信符一紧再紧,柳怀肆那边没有收获,如果自己这边再无斩获,救人就真的难了。此刻的宁婴,刀悬头顶,进退两难。

    其实,宁婴扮作的老郭头到姜家的那天夜里,别云山就出事儿了,破例启动传送阵,姜懿带着族里的砥柱中流传送过去。

    当夜,宁婴趁机用阵法化作虚身留在屋内,化作那日所见的姜濡模样,出了门,在族内外寻人。

    摸寻到大半夜,一无所获,倒意外地在山缝中与柳怀肆碰了头。此时的柳怀肆,也仅扮作了一个身形相似的姜家外族,看见两山之间夹着的诡异缝隙,决心下去一看。

    结果还没走出一里路,便看见一个手持烛钟的身影。

    “在闻什么?”

    宁婴猛然回头,那张陌生的脸,却是熟悉的身影,这才安下心,继续去抓那沼泽里的红泥:“此处峡谷很不一样,上窄下宽。”

    “我这一路来只看见红色的泥沼,此处的泥沼没有瘴气,却好像可以不知不觉地封闭人的神识。”柳怀肆再次试探着将神识放出去,顺利倒顺利,可前后百里都是同样的锈红色沼泽,和高不见天的百丈崖壁。

    “这泥沼有些血精的味道。”

    “血精?”

    “嗯,有点像人的,也有些像兽的,太稀薄了,分不清,很古怪。”宁婴说着掏出一个瓶子装了些红泥和红泥水。

    他们都很清楚,人和兽只有达到一定修为,他们的血才能在死后化作血精,滋养天地万物。可连山氏也好,无花宗也罢,五百年来修出的元婴修士就那么两三个,近百年,除了逍遥的眉寿,根本没有元婴修士陨落,那么这血精就极有可能是媲美人类元婴期修为的妖兽,陨落后流下的血精。

    元婴期的妖兽,什么概念,出生既有灵智的人类尚难修臻至元婴,妖兽则需要花费千万倍的努力,才能在此界拥有媲美人类元婴期的修为,那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上面的。”柳怀肆的声音很冷静。

    宁婴笑笑:“你真的信么?”

    柳怀肆站在原地,盯着那红色泥沼沉默了。其实此行他本就是揣着私心来的,他想亲眼看一看那竹简残片上记载的九阴之门。

    “据说,西北海平,现赤蛇,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此蛇亡后,生九阴之门,打开此门,可使星移斗转,光阴溯洄。”

    “时间逆转?”宁婴笑得牵强,故意将掌中泥水甩到面前人的脸上:“柳幻真,你有时候比我还天真。”

    “你天真么?”柳怀肆问得一本正经。

    两人相视着沉默,宁婴目光有些躲闪:“魂灯呢?”

    柳怀肆托出一个并不大的莲台灯座,上面悠悠光火一下下跳动:“还亮着。”

    泥沼中散发出的点点光芒照亮山隙,弥补天光。宁婴心中太过不安,心脏随着莲灯的烛光跳动,他的手中散出的黄符化作只只白鸟在崖壁间穿行,两人跟随纸化的白鸟,向更深处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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