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前方村落不便落脚。我看我们今晚先歇在外边,明日再赶路吧。”

    柴爿噼啪,火堆驱散二人骨缝里的寒意。

    闻言,其中一人反倒不解:“为何不便?”

    “小弟也是听说的。十年前那场战乱踩坏不少地方的良田,前面这个村的最严重。村里的人没东西吃,就开始吃.人。后来瘟疫来了,整个村病的病、死的死,简直是人间地狱……有人曾不小心进去,你猜怎么着?尸体满街爬啊!”

    “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声音仍不敢相信:“不会是还有活人吧……”

    “怎么可能!头都烂了,身体就剩半截……大哥你说这样都还能动,能是活人吗?”

    火光在两人缄默的脸上摇曳,方才暖和起来的身子再次冷却。

    从村落方向吹来一阵风,带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半晌,一人站起:“我们今晚就绕吧,离那里越远越好。”

    深林呼啸,犹如鬼哭,月色清得骇人。两人连拖带跑,呼吸急促得似在逃亡。

    下一秒,他们僵在原地。

    只见一条人影自清亮的雾中浮现,迎面而来。

    谁也不知她从何而来,又如何出现。好似你一凝神,她就站在那里。

    落在树干上的两条人影如同脚下生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盯着那人越来越清晰的面孔。

    “救、救……”

    “别……别过来……”

    “救命……”

    “别过来啊!!”

    也不知是谁先动手的。

    殷岁错愕地看着插.在胸口的柴刀,似是不明所以。

    她只是想求救,谁来救救她……

    话还没说出口,吐出的血一滴一滴砸在锃亮的刀面上。

    拿刀的手止不住颤抖,带动刀刃一寸寸砍向腰侧。

    眼见就要被人砍成两半,无论是拔刀的人还是殷岁,他们都意识到这具身体根本死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死不了……

    殷岁如看怪物般看着自己的身体,泪水绝望滑落,本就憔悴的脸很快失去血色,使她如同一株枯死的树。

    见状,那两人也顾不得其他,甩下柴刀狼狈逃跑。

    失去支撑,殷岁很快扑倒在地。

    她清楚地闻到胃里的树皮味道,感受到空荡荡的下.半身。

    分明是死人的身体,她的意识却格外清醒。

    滚烫的血自身下蔓延,不断失温,最后冷得她哆嗦了一下。

    真冷啊。

    殷岁的眼睛盛满月色,眸光熠熠生辉,不像是受了如此重的伤。

    她休憩般躺在冰冷草间,全身被月光笼罩,宛若夹在天地间的一片雪。

    忽然,黑夜与月光被相继撕裂,跳出孟听雪那张不近人情的脸:“别装死。”

    殷岁猛地坐起,下意识摸自己的肚子。

    还是好的,没有断。

    迷茫地环顾四周,只见残垣断壁,雾气迷蒙,孟听雪负手立于其中,衣袂翩跹,如同雾凇沆砀的玉松。

    她惊道:“师尊?!”

    孟听雪侧目,眸色淡而生寒:“客栈有异,你难道不知道?”

    言下之意,她不够谨慎,够蠢。

    “师尊早就发觉了吗?”发现了怎么不来救她。

    但殷岁可不敢这么说,谎话信手拈来,言辞恳切:“师尊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睡过头?”似是料不到她会如此回答,孟听雪诧异重复。

    “是的,我用过午饭便去休息了。没想到差点丧命,幸亏师尊救我。”

    孟听雪沉默。

    于是殷岁等了等,没等来回应,便整理衣襟站到他旁边,也不敢揪他衣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询问:“师尊,这是何处?”

    孟听雪:“乃是鬼设下的幻境。”

    “鬼?”殷岁瞪圆一双杏眼,吃惊地望向孟听雪:“这世上真的有鬼?”

    孟听雪不答。

    雾气渐浓,万物在其间沉沉浮浮,轮廓影影绰绰,说不出的鬼气森然。

    一阵风掀开孟听雪的下摆,露出一截剑身。

    街坊过道彻底分辨不清。

    见状,尚无法力的殷岁也不顾内心那点抗拒,忙拽住孟听雪以免走散。

    软香骤然贴近,孟听雪手一颤,差点握不住剑柄。

    若是殷岁能在此刻抬头,便可见孟仙君的耳尖再次红了起来。

    久盯浓雾,雾中似有何物正蠢蠢欲动。

    殷岁眯眼细看,见那轮廓逐渐清晰,勾出纷至人影,高矮胖瘦皆有。

    她瞧着有些熟悉,内心生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一个声音自雾中飘出:“岁岁……”如同阴风过耳,吹起殷岁寒毛竖起。

    殷岁不喜自己的名字,认为读着不吉利。可阿娘却说,岁岁平安,多吉利啊,阿娘希望岁岁长命百岁,事事顺遂。

    后来全村罹难,唯独她活了下来。她白天行尸走肉般穿行于死气沉沉的村舍,到了晚上便独自躺在小床上,泪眼朦胧地念着家人朋友回来。

    翌日,睡得迷迷糊糊的殷岁听到叩门声,推门一看,爹娘和弟弟就站在门外,衣襟上还挂着土。

    爹说他们是跟着乡人一起回来的。

    死寂的村子再次弥漫生气。

    殷岁并未觉得诡异,只是奇怪那些死去的人为何会复活。

    难不成真是她念来的?殷岁不信,不久就跑去一处荒坟,漆黑的眼睛盯着坟尖的土念死者归来。

    念到第三次的时候,那坟尖的土动了一下,一只手从土里伸出来,却因缺少筋肉的连接很快指骨四散。

    其中一块骨头顺着坟坡滚到殷岁脚下。此时她才彻底确定,自己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凭借这力量,殷岁帮助那些于饥饿与瘟疫中失去亲人的一家团聚。

    就在殷岁享受这股力量所带来的幸福时,邻村却出了一桩命案,死者肌肉纹理清晰,生前被人剥了皮。

    接着十人接连遇害的消息更是弄得人心惶惶。

    殷岁的村子跟事发地相距甚远,因此她并不清楚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气渐热,乡人身上渐渐散发出一股难以言明的臭味。

    殷岁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出来。

    直到有天她起夜,路过空地时发现一个人影缩在围墙角落,嘤嘤抽泣。

    那朦胧的瘦削身影,分明是殷年。

    “年弟,为何不去睡?”殷岁没多想,便上去拍了拍他。

    月亮恰巧从云中探头,一缕月光洒下,殷年转过身,用一种惊慌的声音喊她:“阿姐!……”

    殷岁脸上的微笑僵住了,按住年弟的手摸到一片濡湿,脸色比月色还惨白。

    殷年脸上挂着撕扯到一半、血肉相连的旧皮。而他手里,正躺着一块新鲜的、尚且散发温热的人皮。

    便是这一夜,殷岁终于意识到她闻到的臭味是什么。

    原来是腐臭!死.人腐烂的臭味!

    她虽能唤回人的魂魄,却无法阻止尸.体腐烂!

    那些骇人听闻的剥皮事件,原来都是他们、那些想继续活着的人做的!

    但殷岁就无辜吗?她才是促成这一悲剧的幕后黑手!

    村子很快成了荒村,街上随处可见零落的四肢和半白骨化的行.尸。

    殷岁在房中躲了数月,终于在某个晚上,趁着月色偷偷逃了出来。

    此刻,前世可怕的场景再次出现在她面前。那些怪物冲她招手,笑起来皮开肉绽,鲜血洇出衣裳。

    ——“岁岁,过来啊,娘来接你回家。”

    ——“阿姐,你救了大家,他们吵着要来谢你,你快来!”

    殷岁咬住舌尖不作任何回应,攥着孟听雪衣袖的手兀自颤抖。

    冷静冷静,都是假的,他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都是假的!

    濒临奔溃之际,一只冰冷的手挡在她眼前。

    “勿视、勿听,封。”

    孟听雪平静的声音如降下一场大雪,很快封住殷岁的眼,最后,她连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师尊……”她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被封起来了。

    殷岁不知待会儿会发生什么,茫然的模样就像站在一片雪地里。

    孟听雪边封闭殷岁的五感,边握住腰间剑柄,缓缓抽出一把透着寒气的剑,摩擦剑鞘的声音有如碎冰零落。

    这是场能制造人心底最恐惧事物的雾。

    但他生来无惧,因此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见越来越浓的雾,浓得好似在身前放了若干重纱。

    剑一经拔出,周围的雾变幻更加莫测。然而孟听雪朝着雾气快速挥剑,一记裂帛之音便紧随剑刃而下。

    剑意消散,一鬼从雾中跌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饶了我……孟仙师……我没害过人别杀我……”

    坍塌时,客栈里除了殷岁还有其他客人,但他们都没殷岁幸运。

    幻境已破,露出原本的街道。殷岁看到街道上焦烟弥漫,听到人声奔腾,呐喊和哀嚎交织。

    “快快快!还有人埋在下面!”

    “爹!娘!”

    ……

    殷岁回味,恐怕那场雾能照见各人内心最畏惧的东西。

    孟听雪揪出鬼,自建一道结界。

    因此普通人根本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

    此刻,孟听雪握着那柄剑蓄势待发:“此次灾祸致五伤一死,如何饶你。”

    “只、只死了一人……”

    “一人?”孟听雪冷笑,“你化鬼之时,杀害陈家三口的事也忘了?”

    此话一出,老妇浑身僵硬,惊恐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殷岁也有些诧异,孟听雪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难不成真修成了知天命?

    老妇话锋一变:“那是他活该!活该他害了我儿子!我儿命里官运亨通,那状元本该就是他的!然而那小子却嫉妒他,毁他的手!我不恨吗?!”

    孟听雪:“可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我亲眼看到他离开后我儿便遭害了,凶手难道不是他?我杀他一家完全是便宜他了!我就该让他也尝尝失去手的滋味!”

    “不明真相,妄加论断。”孟听雪的声音冷到冰点,“令郎并非他人所杀,而是自戕而死。”

    “放屁!他好端端的为什么会作践自己的手?分明是那姓陈的害他!”

    孟听雪:“令郎与陈生幼学结识,情深义厚,何来陷害之说?”

    “不是他……那定是那贱人撺掇他放弃功名!他就算再怎么不愿,怎能砍断自己的仕途?何况……何况后来早已性命无虞,他、他最后怎么会死?一定是那奸.夫淫.妇见没得逞,又对我儿子下手……他……”

    眼见老妇越说越离谱,孟听雪不耐烦地打断她:“你不妨想想,自己当初是如何当着令郎的面跟大夫说的。”

    老妇话卡在喉间,一时神色恍惚,她是怎么说的?

    ……

    “大夫!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救救我儿的手!他不能没有手!他还要考状元!他考了状元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大夫!……”

    “方夫人……令郎……”

    “娘……我不想……”

    “闭嘴!不孝子!你的手万一真的废了,怎么写字?娘的希望可都在你这了!大夫……大夫……”

    ……

    殷岁看着老妇从仇恨到面如死灰的神情,身旁的剑发出阵阵剑鸣。

    方才被封住五官,殷岁看不到孟听雪是如何用剑的。此刻离得近,她才发现他的握法并不是握剑的手势,而是横握剑柄,令剑身擦袖,像已做好随时劈斩的准备。

    果然,剑气如虹,毫不停滞地穿透老妇的身体,直嵌入地面。

    鬼影消散,天朗气清。

    回到天洗门,殷岁将胭脂水粉分给师姐,皮影箱子递给师兄,又给挑水的随意送饭,忙完一切才回房休息。

    半夜,殷岁辗转反侧,盯着床帐怎么也睡不着。

    孟听雪纵然道行深厚,也绝不可能如司命那般通晓人事。

    此事蹊跷。

    这还是她第一次偷窥孟听雪,为此殷岁的心跳一路加快。

    师尊的院落偏僻,四下无声,这么晚了,屋内却亮着一盏灯。

    好奇凑近,只一眼,殷岁便挪不开脚。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孟听雪——发冠未束,青丝随意流泻,微敞的领口露出小片肌肤和喉结,显出一种与白日判若两人的挑挞。

    难不成师尊看似正经死板,实则跟随意一样有颗放浪不羁的心?

    殷岁浮想联翩,双眼紧盯着屋内的孟听雪。

    忽然,屋里“啪”的一声,孟听雪随手一扔,将笔扔在了地上。

    他似乎很生气,薄唇紧抿,紧紧盯着这案上的东西,眸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其间的怒火似要将其烧毁。

    看惯孟听雪百毒不侵的模样,这还是殷岁第一次见他生气,一时觉得新鲜,便兴味盎然地贴在墙根偷看。

    那支笔很快回到孟听雪手里。

    看着静躺在手心的笔,师尊肩膀颤抖,深邃的眉眼阴沉沉一片。

    殷岁在窗外摇头:惨极,师尊被哪来的笔妖按头写字了。

    气极的孟听雪干脆阖眸休憩,右手指挥一道金色印记。

    那金印非字非画,却自有其笔画走向。

    此物一出,窗外殷岁上扬的嘴角便塌了下来。

    这印记她见过,甚至熟悉无比,乃是她前世妄想改变的世人命途。

    而世间掌握命途者,唯有司命仙君,徐柄。

    看着这张熟悉的孟听雪的脸,一双不甘怨愤的眼再次令殷岁心脏一颤。

    徐柄!

    徐柄一直在监视她?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又是怎么找到她的?他也看得到李若体内的殷岁吗?

    似有一双手握住她的脖颈,随着每个困惑收紧,叫她呼吸困难。

    最后,她绝望地想起李若是孟听雪指名要的。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徐柄便借身孟听雪待在她身边!

    殷岁逃离的背影一如当年狼狈。

    背后似有一只手自孟听雪的住处伸向她逃跑的方向,最终如同黑夜将前路截断。

    殷岁堪堪停在黑暗前。

    裹着花香的暖风吹过灯笼,她的侧影在墙上晃动。

    ……人一乱就会忽略许多细节……

    殷岁安慰自己,脑中不断闪过这几年徐柄借身孟听雪对自己做的事。

    徐柄应该知道她不是李若,但他却没有做任何措施……为什么?徐柄不可能放任她继续借身。

    他不做,恐怕是做不得。

    殷岁猜想自己通过重生之门借身李若,命途恐怕早已与李若的交缠在一起,牵一动二,连堂堂司命也无计可施。

    所以他无法剥离灵魂,只能引她向善!

    思及此,殷岁反而长吁一气,一颗心渐渐平稳下来。

    就当今晚从未见过徐柄,师尊仍是孟听雪。

    而她,便是李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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