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央听了这句话,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什么“稍安勿躁”,而是他的态度,他歪了歪头,终于显出几分年轻人的天真来:“军师的意思是,等到这如山一般的天下大事过去了,我就可以和阿缨坦白了?”

    他竟然当真是那种意思,军师顿时哭笑不得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这句话。

    要是他说同意,岂不是没跟霍缨商量就把她推出去了,要是不同意,可万一霍缨也有那个意思呢?这些年轻人的心思可不好猜,最好就是让他们自己去琢磨。

    于是他笑而不语,装神秘去了,然而一旁的周复想了想,又说:“你要是喜欢她,真心爱她,就该大胆告诉她的,否则错过了机会,可能一辈子都来不及了,可不能让自己后悔。”

    蔺央挑了挑眉:“可若是还不到时机,我现在说了,不是更叫她进退两难吗?”

    “这不一样,殿下。”周复十分认真道,“如果是两情相悦,那便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什么时候都不晚,你要是爱她很久了,更要把握机会,你要是不说,或许她就永远不知道,别让自己遗憾终身啊,殿下。”

    蔺央大概一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土匪出身的兄弟教这样的事情,沉默了一下,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你说得对,毕竟十年了,再憋下去,我怕我自己都受不了。”

    说完,他自己又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像是在对两人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十年了,这十年里,我没有一天心里不是在想着她,我又想她心里如果没有我怎么办,那个时候,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可是这些话,他没有人能说,也没有人能为他开解什么,何况他自己打找不到答案,久而久之,便只好沉默。

    “行了,别负隅顽抗了,你的部下死得一干二净,没人能来救你。”霍缨手里拿着一柄短剑,笑眯眯道,“陈帮主,你我都是识时务的人,沙场便是如此,兵不厌诈,走错了就该死。”

    陈杰盯着她,他蒙面的面罩被揭了下来,露出了一张中年人的脸,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显得他格外狠厉:“霍大帅倒是识时务的人,我斗不过你,就非要把你想要的告诉你吗?”

    霍缨从容不迫地扬起眉头,那短剑在她手里转了个非常漂亮的剑花,她不紧不慢道:“我不过是问你,谁指使你在塞外聚集私兵的,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回答不了吗?”

    陈杰看着她手里那把短剑,冷冷道:“你先前刚刚说过不虐待俘虏,又转而出尔反尔,你们凤屠军的人知道他们的将军是这种人吗?你不觉得你也很卑鄙无耻吗?”

    霍缨大笑道:“被你这样的人觉得无耻,是我的荣幸,我是不虐待俘虏,可没说不虐待罪大恶极犯我边疆的人——陈帮主不是大梁人吧?但是奇怪,我们朝廷的太子殿下,分明厌恶北燕人,怎么会让一个北燕人为他效劳?”

    陈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北燕人?”

    霍缨和北燕人打了七年交道,当然了解北燕人,倒不如说,老侯爷死后,整个大梁再也没有比她更了解北燕人的将领了,及时如今她也依旧十分年轻。

    直到深夜,霍缨才审完,北疆驻地点起了幽幽烛火,显得有些鬼气森森,但这也正是凤屠军的特征之一——这支军队正是暗夜中的鬼魅幽影,杀人于无形,庇佑百姓于无声之间。

    她头也不抬地走进自己的帅帐之中,一进去就开始脱铠甲,这衣服上沾了血,有些不舒服,然而她刚刚脱完,便意识到了什么,这帅帐之中酒气重的有些不太正常。

    霍缨猛地抬起头,看见蔺央垂着头靠在桌子边上,旁边的一壶酒已经完全空了。

    她面色一沉,随手把铠甲挂了起来,走上前去,掂量了一下那壶酒,又看了一眼这不省人事的醉鬼,叹了口气,正琢磨着把薛冲喊过去将这人给弄回去。

    然而她刚刚转过身,手腕就被人一把攥住,霍缨猛地回头,蔺央不知何时竟然悄悄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清明如初,哪有一丝一毫的醉意,那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就像是她的错觉一样。

    她皱了皱眉,挣扎了一下,竟然没能挣脱:“做什么?这大半夜的,还不睡觉,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阿缨。”蔺央轻轻开口,叫了她一声。

    霍缨应了。

    “阿缨,阿缨……”

    他也不说别的,就那么一声声唤着,霍缨一开始还愿意陪他闹,后来就有点烦了,只觉得这小子应当就是醉了,只不过不上脸,看着没有那么明显而已,实际上他醉的彻彻底底。

    蔺央见她不耐烦,有些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胡乱一抓,把她抱进了怀里,霍缨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将,下盘很稳,根本不可能被他一拉就拉过去,然而霍缨纵容地主动靠了上去,贴在了他的肩上。

    “你想做什么?”她轻声问道,让蔺央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一刻自己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答应自己,她都会纵容自己的,这样的错觉,让他的魂魄都滚烫了起来。

    蔺央咬了咬牙,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语气却平静舒缓:“我心中有一个人,她无所不能,可以上天入地,逢战必胜,十年了,我的心里只有她,只要看到她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霍缨心中猛地一震,这一刻她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成功——听他这意思,难道是……

    “阿缨,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蔺央低声说,隐约哽咽了一声,“我心中,永远只有你,再也装不下别人了,若是没有你,我恐怕活不到今天,你救了那么多人,能不能也救救我?”

    你护得了全天下的人,能不能也看我一眼?

    霍缨闭上眼,似乎早有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无法想象此时的自己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分明背不了太重的牵挂了。

    “我先前听你说过,我们和北燕在这一两年之内,必定还有一战……”

    “我知道。”蔺央斩钉截铁道,“到时候你在哪我就在哪,你在城墙上督战,我就陪在你身边,你上战场冲杀,我与你同行,我们二人死也同穴,你活着我就活着,你要是……要是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霍缨无奈地抬起手,戳了戳他的鼻尖:“哎哟,好重的誓言啊,我的小殿下,您这让臣怎么承担得起呢?”

    “小殿下”三个字一出,蔺央整张脸都腾一下红了,他眼神飘忽了一下,语无伦次:“你……我……阿缨,我知道很突然,但是我想了十年了,你到底……”

    还没等霍缨开口,他突然看见,霍缨长袍的领口出,露出了一道浅浅的伤疤,显然已经愈合了很久,应该是一道旧伤,然而这道旧伤蔓延得极深,一路往下,即使看不见尽头,也能想象她当时是身处怎样的险境,敌人怕是想将她整个人劈开。

    思及此,蔺央脑海中空白了一下,他看着霍缨:“你这伤是怎么来的?是北燕人做的吗?”

    旧事重提,霍缨愣了一下,连忙把自己的衣领往上拽了拽,咳嗽了一声:“你往哪看呢,我还没答应你,你就管不住眼睛了,以后怎么办?”

    她这话一出,蔺央顿时就有点找不着北,感觉到心口都有点发麻,五脏六腑都滚烫了起来,忍不住呆呆道:“你的意思是,你要答应我了吗?”

    蔺央或许将这句话在心里藏了十年,但是霍缨没有,她从前只是下意识照顾她,保护他,只觉得这少年是自己在人世间唯一的亲人,若是护不住他,自己纵然护住天下人,也不过是无根浮萍罢了。

    可是后来,没等他们团圆,没等他们促膝长谈,便横空传来噩耗,蔺央的生母竟然是太安公主慕容琬,如此一来,他们的关系好像突然拉开了一大截似的,即使霍缨不觉得,蔺央似乎也有点把自己当外人了。

    何况还有六年分离,仿佛一眨眼,又好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她感觉自己再看见蔺央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一个挺拔俊秀的青年,心思七窍玲珑,有勇有谋,成长得飞快,让人难以想象。

    可是……她有些不敢想。

    见她一直不说话,蔺央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无比笃定:“阿缨,我心里只有你,这辈子如果娶妻,只会娶你一个,倘若你不答应,我就这辈子谁都不要。”

    霍缨从他怀抱里挣脱了出来,这才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一双浅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好像黑夜中的两颗漂亮的星星。

    她轻声说:“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最后死在哪里,往往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如果将来我丢下你了,或者……我不舍得,阿央,我不舍得你,我也想多看看你。”

    十年生死……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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