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多月,北疆也开春了,大雪化开,天气不再那样恶劣,金銮殿中一道圣旨,令北疆互市商路正式打开。

    这一年是靖宁十九年,老皇帝病入膏肓,意气风发的年轻太子执政,一己之力掌握朝堂生杀大权,风头无两,北疆匪患解除,北燕人仍虎视眈眈。

    大梁面上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看似坚不可摧,然而只有身处山河之中的人,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需要缝缝补补的地方。

    救回柳启铮以后,柳先生为报答北疆和霍缨,毅然决然投身于商路贸易事业,在其中投入人力财力无数,又着急了中原商会的好友,慢慢地竟然在两个月之内把大半个中原商会都搬了过来,把互市商路建立得欣欣向荣。

    三月底,北燕传来消息,说赵淩夜为了表达诚意,也要主动来加入这场贸易之路,六年前他一战失败,却并未一蹶不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仿佛永远打不死似的,仍然在暗处窥视着。

    霍缨明白,自己这戎马生涯之中,早晚有一天要和此人你死我活,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向京城方面传了信,以便到时候这位“故人”动手造次,她打出去也方便一点。

    北方数十个小国都渴望和大梁通商,贸易商路建立起来以后,一片繁荣景象,大家无冤无仇,除了北燕人,其实都好招待,但是那之后在霍缨的授意之下,柳启铮也立了规定,北燕人来商路要严查。

    这倒不是偏见,而是赵淩夜此人不得不防。

    之后,霍缨还暗中拜托了柳先生,他见多识广,每日在商路上也能见到很多人,便托他查一查北燕人的“九龙连心毒”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没有具体的解法。

    柳启铮显然也没听说过,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商路开了两三个月,堪称财源广进,很多其他地方的商贾看到了油水,也纷纷表示愿意北上,为家国做出一份贡献,审查合格了之后,国库也随之日益充盈。

    蔺央虽然身份名正言顺,但他不愿意招摇过市,身边有周复和薛冲两人,安全问题基本上不用担心,他也没有整日待在北疆驻地,而是闲不住地在北方各处四处寻访。

    就像当年他和江承云在西南一带时候那样,穿着打扮都相对低调,也不带太多人,闷声不响地走过许多地方,除了流云城,还有许多北方大地。

    他甚至还去互市商路附近待了一段时间,亲眼看着这条路从萧条荒芜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城镇,盖满了客栈商铺,变得逐渐繁华,名气也越来越盛。

    至此他也彻底坚定了那个念头:只要不回京城,在哪里都是好的。

    比起囚徒一般的衣食无忧,他更想要艰苦的自由。

    而这一路上,周复也意识到蔺央没有在开玩笑,他一路上看见有难之人便出手相助,看见吃不饱穿不暖的人也慷慨解囊,甚至化名叫霍五,从不对人透露他的真实身份,旁人只觉得他是个江湖游侠。

    周复便明白了为什么他说“他可以告诉他什么是为天下苍生而活”,这一切的所作所为便是答案了。

    虽然这化名药师放在中原一带,肯定要被识破,但这里是北疆,大部分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知道信阳侯霍缨,不知道霍家还有五公子蔺央,所以相安无事。

    这一天,他们就在互市商路附近的村子里下榻,这客栈比之前那个要略小一点,但条件显然要更好,热茶热菜都不缺,老板娘是个胖乎乎的姑娘,长得十分喜气。

    菜上齐了以后,蔺央闷声不响,只是喝茶,好像完全没有开口讲话的意思,周复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问他:“殿……公子,你来北疆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冲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好像没什么眼力见,问这样的问题多少有些不考虑对方的感觉如何,然而蔺央似乎并不介意,心平气和道:“保护阿缨,还有寻药。”

    前者周复虽然觉得没必要,但也可以理解,至于后者……他先前从这几人的对话之间猜出,这位年轻的小公子似乎身患什么恶疾,但他平日里除了偶尔需要喝药之外,并没有什么与旁人的不同之处,还是好奇道:“公子怎么了?”

    薛冲给他使了几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问了,然而此人好像是个榆木脑袋,不太能听懂人话,还是十分期待地看着蔺央。

    “我眼睛有问题。”好在蔺央现在见多识广,没有跟他计较什么,“有一点奇怪的毒,潜在我身体里十多年了,深入骨血,不知道怎么治。”

    周复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公子你要到处东奔西走的……不过我倒是不明白了,霍大帅怎么能让你这么随便出来的,万一有人要绑了你威胁大帅,怎么办?”

    蔺央朝他笑了笑,他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的长袍,肩头绣着一只猫头,衣料并不多华美,却被他硬生生穿出了一种贵气逼人,他道:“所以我这不把你们俩带过来了么。”

    眼看气氛又要陷入僵局,薛冲想了想,好奇道:“公子,我看这两天好像你一直心神不宁的,是不是有什么忧虑之事?”

    以前在京城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什么事情都习惯不说,即使说了也要口是心非,不会轻易跟人说实话,除非是霍缨在他面前,然而在丘山学宫待了三年,又去西南游历三年,他倒是变了许多。

    一开始在丘山的时候,他除了钟明武谁都不相信,然而后来慢慢发现,学宫中的人皆是一片赤诚的好人,绝不会嘲笑他,也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他,有问必答,疑虑必解。

    看着薛冲那双诚实的眼睛,蔺央回答:“我觉得阿缨有事瞒着我。”

    薛冲愣了一下,瞬间意识到自己问多了,然而蔺央竟然自顾自说了下去:“她现在还是下意识有很多事不想告诉我,我也能理解,但我自以为这么多年她的想法应该也变了一些,除了一些说不得的问题,她还有什么事不想告诉我呢?”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以他们目前的亲密无间程度,霍缨还有什么事好瞒着他的?反正都是自家人,也是一条心,没有什么所谓的观念相悖一说,如果当真有……

    他自问自答道:“是太安公主。”

    犹豫没有记忆,他潜意识不想称她为母亲,好像她仍然只是传说中、那张壁画中的模糊影子,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好像她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可这段漫长的时间以来,他渐渐明白了,当年的太安公主一定有苦衷,为了他活下去想必也煞费苦心,这阴毒的九龙连心说不定连她都毫不知情。

    薛冲闻言心中猛地一悸,甚至有些后怕了起来,然而蔺央的脸色依旧平静,甚至称得上“冷淡”,好像在商议一件与他完全不相关的事情:“她告诉我那封信是京城送来的,既然是京城,必定是朝廷,朝廷里能办和太安公主有关事情的人,只有陛下,当然,还有太子。”

    周复可能听不明白,但薛冲一听就懂了:现在朝廷实际监国的是太子,言外之意,能重启与太安公主相关事宜的,只有慕容清一人。

    蔺央看了她一眼,眉目淡淡的,明明十分俊秀,看起来却有些冰冷,就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人形雕塑一般,仿佛只有对他自己有关的事情,他才会这样漠不关心。

    “都十年了,还有什么好提的?退一万步说,他即使想提,要么平反,要么倒打一耙。”蔺央凉嗖嗖地笑了笑,眉眼间忽然划过一丝阴沉之气,“太子这个人我虽然不了解,但是他原本大权在握,兄弟都死绝了,现在我却凭空出现在他面前,顶着一个皇家子弟的名义给他添堵,他应该不会那么好心,给我亲娘平反。”

    那么不是平反,不是追封立牌匾,那自然就是倒打一耙了。

    听了他这一通心平气和的剖析,薛冲十分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在这位同窗面前完全不够看的,还好他们两人不是春闱考场的竞争对手,否则定然血雨腥风。

    而此时远在北疆驻地的霍缨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瞒了这么半天,东拉西扯才瞒过去的事情,竟然就这么被他轻轻松松猜了出来,几乎没什么压力。

    周复在旁边闷声不响地听了半天,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道:“那你……”

    蔺央将热茶放下,闷闷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就像是从他的喉咙深处里发出来的,古怪又诡异,显得无比阴沉。

    他冷冷地抬起眼,心中想说,恨,当然恨,他们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他恨不得把这些人通通抽筋扒皮,让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他捏紧了茶杯,又缓缓地松开了,站起身,闷声不响地回了自己的那间客房,再没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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