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棠独自回到西厢。

    案几上放着一小碟蜜瓜。银片捶打而成的素面光洁,蜜瓜沁出透亮的汁水,显得十分诱人。这个时节,蜜瓜还是个稀罕物。物以稀为贵,买到这一小碟也得花上不少银子。

    作为世子的新宠,她得了一碟。

    或许是太多年没有吃到糖,绣棠进侯府后极嗜甜食。戚云崖第一次邀她一同用膳时,表情难得吃惊,惊讶后失声笑了,还是将甜食夹到她碗里。从那以后,她房中常常有仆役送来瓜果零嘴,全是甜的。

    今日还是送来了。

    绣棠小心翼翼拈了一块,黏腻的汁水还是弄脏了手,只得皱着眉头擦干净。嘴里的甜味蔓延开来,眉头才稍微舒展了些。

    她心情很好,却也不得不回想起秋浓的指示,明日辰时三刻在此处相见。

    总该准备些什么,让秋浓看见她的诚意。

    屋外树丛颤动声频繁,监视她的人比往常更多。戚云崖想必很不快,蹙眉思忖如何杀她,他这样的神情一定很有意思,想起便会令绣棠发笑。

    在蜡烛未熄灭之前,绣棠拿起一柄袖珍小刀。仆役送瓜果时想得很周道,留下这柄削果皮用的刀。绣棠不想弄脏手指,将蜜瓜切成更小的小块。尖锐的刀能轻松插进果肉里,斩断清晰的脉络。

    有人推开了房门。

    一身灰衣的路饮递来纸张,绣棠认出戚云崖的字迹:“今夜不必来书房。”

    他没有说明日。

    绣棠点了点头,接过那张纸,随手拿镇纸压在案边。

    路饮的眼神里藏着不明显的怜悯,仍是什么都没说,微微俯身行礼后带上了房门。

    一夜无雨,安静的夜里,绣棠平稳地睡着。

    很少见地梦见了阿娘。清澈温柔的眼瞳里倒映着绣棠幼年的脸,那是唯一一个爱她的人,牵着她的手,笑着说:“今日阿棠有糖人吃,开不开心?明日娘送你去学堂,好不好?”

    阿棠没有回答,糖人甜得嘴里发酸。

    学堂夫子投来鄙夷的眼神,私塾年幼的学生们也学着这般看她,他们的书册用棉线编纂成册,手紧握着毛笔,开蒙讲到第三日,出色的学生已会写字了。歪歪扭扭的字在纸上爬行,墨迹扯出嘲笑的表情。

    “阿棠要好好习字,将来去做生意,去四处走走,去嫁个好人家,好不好?”

    阿娘总是这样问她,她每次都会笑着说“好”。可她说“好”的事,从来不是她能做的事。

    阿棠蹲在私塾窗下,仰头看见刺眼的阳光。

    是天亮了。

    路饮揉着刺痛的双眼,熬了一整夜后十分恍惚,险些磕在桌角上,转头一看主子还在看手上的密报。

    线人送来了靖侯这几日在军营的动向。

    “四月五,寻吴将军。四月六,李将军……”

    靖侯位高权重,在军中威信颇高,以往为避擅权之嫌,很少去寻所辖之外的将领。这次却一反常态,与诸多将领都有交流。

    所以那日戚云崖会喝下那盏下了药的酒。靖侯不在意他这个儿子,却十分在意与皇帝相较的脸面,宫中有人算计戚云崖,等于蔑视靖侯的权威,靖侯一定会回击。

    戚云崖垂眸沉思,屈着关节敲击手边的玛瑙镇纸,沁凉的手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转头去看书房一角的更漏。

    漏箭上浮至最顶,窗外天光彻明,是清晨。

    他很久没有彻夜伏案过,昨夜的事务并没有那么紧急,可他不愿入眠。

    梦里什么都会有,五年前的白沙驿,他捧着证据颤抖的手,生母失望的眼神,他早已见过许多遍。他不曾畏惧这些,却怕梦见一双沾染雨雾的眼。

    她是不该存的变数。

    戚云崖手中拿着密报,手掌在火焰上方停留,扑高的火舌缓缓吃掉投下的纸张。修指如玉,扔下仅剩的残片,飘落进火中。

    他没有什么不忍的,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路饮出声提醒:“主子,时间快到了。”

    那名细作与棠姑娘约在辰时三刻。

    路饮有些不忍。他见过许多侯府的女人,各方势力送来的美人都曾住进院落里,她们都有很美的脸,很婀娜的姿态,名义上有些是靖侯的姬妾,有些是世子的侍女,有些走了,有些死了。

    棠姑娘,路饮很难用词藻描绘她。她很美,又不仅仅是美,有些与其他美人不同的特质,烙在她的骨里。连他都看得出,主子对棠姑娘有所不同,即便是计划所致,也有些过于关照了。

    想到此处,路饮开口:“主子一定要亲手……”

    他未问完,戚云崖抬手插刀入鞘,修长指尖搭在漆黑的刀鞘上,神色冷淡。

    这柄刀是生母送的,彼时他初入军中,打赢第一场胜仗。归家时一向神色冷淡的母亲扯着他的衣襟,哭得十分欣喜,末了在铁匠处买了这柄短刀,谆谆教导道:“你的父亲是靖侯,是万人敬仰的名将。”

    “你要同他一样,做个将军。”

    戚云崖征战沙场时,日夜将短刀带在身边。后来母亲病逝,他成为靖侯世子,这柄短刀也从不离身。刀与戚云崖一起,沾过许多人的血。

    戚云崖走出院门,抬眼望去。

    昨日一场大雨,天幕澄净如纸,日光冷白悬于其中。沾了水的树叶绿得焦黑,间或几瓣蔫黄的杏花,倚在苍白的院墙边上。

    “天晴了啊……”

    绣棠望着天感叹道。

    她继续低下头,专心拨弄着博山炉中几味香料。莽草、豆蔻、苍耳,细细堆叠在一起,烟雾自鸟首逸出,平缓的苦辛味逐渐弥漫在房中。

    绣棠关上窗户,仔细扣好搭锁,一丝缝隙都不留下。在窗边,远远瞧见秋浓向西厢房而来。她藕荷色裙裾扬起,很像已过的春日。

    门“吱呀”一声打开,秋浓走进来,转身将门关上,面带笑意看向绣棠。

    冷白的手骤然用力,青筋绽出,绣棠紧盯着离她越来越近的秋浓,唇角突兀弯起。

    秋浓只当她过于期盼前日的承诺,姿态越发从容起来,拿起纸笔写道:“棠姑娘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若你给出的情报足够,我今日便禀告主子将解药赐予你。”

    “秋姑娘,不要骗我。”

    绣棠睫毛微微颤抖,毫无血色的唇紧抿,视线紧紧盯在秋浓身上,眼里全是急切的渴求。她看见秋浓笑了,笑意中藏着嘲色,藏着对最初被冷遇的报复,笑得十分快意。

    秋浓笑着说:“我背后的主子贵不可言,怎会骗你呢?”

    绣棠点头,终于下定决心,朝秋浓招了招手,语气紧张:“此事事关重大,秋姑娘靠近些,我必须亲口转述。”

    秋浓迟疑片刻,绣棠又露出动摇的神情,向她发问:“你们说过会治好我的耳疾,不会反悔吧?”

    真是烦人,秋浓面上不显,还是带着亲切的笑写道:“自然不会。”

    她起身靠近绣棠,侧耳过去。

    “世子近来常让我去书房磨墨,我连去了七日,每次小厮都看守得十分严密。但想着书房定有机密之事,还是每日细细查看。昨日我终于发现了世子的书案内侧暗藏玄机,他打开时我瞥见……”

    或许是紧张,绣棠声音越来越小,语速越来越快,秋浓正听到关键处,急忙再靠近了些,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话中的内容上,终于再次听清楚。

    “瞥见其中藏着许多黄色信纸写就的信封,字符以很奇怪的方式书写而成,落款是——”

    秋浓屏息去听。

    噗呲!

    女人的话音戛然而止,一把袖珍小刀全根没入秋浓的脖颈,从左侧直接穿到右侧,鲜红的血顺着宽大伤口一滴一滴淌下,砸在她藕荷色衣裙上。

    秋浓瞬间暴起,学过武的细作极速转身,左手掐住绣棠的脖颈,右手在空中折出诡异角度,去抢夺绣棠手中的小刀。

    电光火石之间,绣棠露出一个笑,松开握刀的手,缓缓向前倒去。

    秋浓瞪大眼睛,还在动作的右手骤然落下,紧紧捂住胸口,剧烈的疼痛同时在脖颈和心口两个致命处侵袭而来,纯粹的痛占据整个脑海,四肢却完全提不起气力来。

    她中毒了!到底是什么时候!

    绣棠在咳血,灰暗的血迹染上唇畔。可她还在笑,唇角上扬的弧度逐渐扩大,眼中的光亮得能灼伤人,扶着几凳艰难站起身来。

    秋浓瘫倒在地上,裂口敞在风里,那柄用来削果皮的小刀还插在她颈侧。她还在试图质问:“为……什……么……”

    绣棠一言不发,微微转动刀柄,顺势用力拔出,血像一朵绽开的水花,从扩大的伤口中喷射而出,案几上的纸张尽数被染红,字迹也模糊了。

    持刀人冷白的手上沾满了血,素色的衣裳也浸透了。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绣棠还是睁眼盯着倒在血泊里的秋浓,怨恨的神色永远停留在她眼中,归于死寂的平静。

    脚步声响起,戚云崖立在门前。

    浑身是血的绣棠眉眼弯弯,朝着他的方向露出一个清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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