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侯归府时悄无声息,只带了两个心腹,开了侧门入内。

    戚云崖垂手等在门口,接过靖侯的披风,恭谨道:“父亲。”

    戚胜换上常服,已然得知府中消息,并不正眼看他,路过时丢下一句:“你近来性子愈发燥了。”

    戚云崖落后靖侯两步,不紧不慢地跟上他的脚步,嘴角扯出一个麻木的笑。阿五早听了吩咐,捧着一叠密信,低着头站在书房外。

    戚胜看着,心中生出些不快。

    小厮和主子一样,不知让人欢喜些。

    “怎么教的下人?低着头不敢见人可不是我靖侯府的做派。”

    一刻钟前,还在回府的马车里的戚胜收到府中管家来报急信,说世子失手杀了御赐美人,当即火气便有些上涌。

    他蛰伏这些年月积攒势力,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竹贞报仇,前些日子为了独子与皇帝已有过交锋,也只是旁敲侧击的警告,怕做得太过,占名声上的亏欠。他这儿子倒好,一声不响地杀了皇帝赐下的人,如今最好的法子也只是假称那美人急病暴毙,勉强遮掩过去。

    这宫里谁不知病逝是个什么意思——竹贞便是这样被“病逝”的,隔着重重宫门,他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坐在熟悉的梨花木椅上,想起那段往事,戚胜愈发烦躁,手中信封离手飞出,“唰”地飞过戚云崖面颊,只差一寸便直接摔在他门面上。

    “你这回又是做什么!为父说过多少回要磨磨性子,待到时机成熟方能成大事!”

    戚云崖只是伸出两指夹住信封,稳当地放回书桌上,似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忍不下许多条他手中的人命,那婢女又言辞不端,辱及母亲。”

    戚胜见惯了他这副模样,冷哼一声,逐字逐句地细细翻看完桌上的密信,又招来府中留守的探子附耳确认,终于长呼一口气平息下来。

    总归是没有别的内情,也没有知道不该知道的故事。

    少年人总有些脾性,芸娘又是与竹贞最像的那个,有时思绪恍惚,云崖仿佛真的是他与竹贞的子嗣一般,看见他也能以此聊作慰藉。

    戚胜语气松了些:“便是那样,你至少做得收敛些。上回说过秋猎在即,若郭铭察觉,岂不因小失大!”

    戚云崖垂眸,神色平静:“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戚胜终于摆手,示意他离开书房,又想起一件事,招手将人喊回来:“不是还有个皇帝赐的女人看见了,既然要做染病暴毙,干脆说是两人有天花,一并处理了吧。”

    戚云崖退出书房的脚步顿住,目光一冷,转身后淡淡道:“父亲,她还有些用处,秋猎便可一试。”

    他蓦然笑起来,戚胜才望见戚云崖面上有一丝未洗净的血痕,勾勒在眉骨边上,与他五分相似的眉目徒地生出一股子煞气,全然不似外人面前的温文尔雅。

    不由得让戚胜想起五年前清晨的白沙驿。

    探子的文书里写过许多戚云崖的动向和性子,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儿子。

    厮杀了一个晚上,血染红半边天水。皇帝为仿作突厥人习性,无数头颅层层叠叠堆成京观,几个新堆上去的骨碌滚下来,压平早春新长出的草尖。

    他踩过这些,一眼便看见摇摇晃晃的人影。小将模样的少年一身银甲斑驳,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却硬是撑着立在原地。烧得焦黑的半张面具静静卧在满是伤痕的手心,洇出暗红色的血迹。

    他走近,戚云崖缓缓转过脸来,满面血痕与焦土,只露出一双极像竹贞的眸,映出天水间清澈的血色。

    如现在一样,是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刃,出鞘便要饮血。

    戚云崖轻轻开口:“我定不负父亲所托,斩杀郭铭那条恶犬。”

    戚胜笑了,这柄利刃可是握在他手中,指向那位九五之尊。

    “我儿自当如此。”

    出了书房,戚云崖神色微变,带着些许意气用事的少年神情从眉梢眼角敛去,将纸张随意塞进阿五怀中,指了指期院的方向。

    阿五回道:“棠姑娘今日的药刚煎好。”

    “多备些蜜饯,她怕苦。”

    戚云崖吩咐道,也往期院走去去。他忽然很想看见绣棠,至少她的恨是耀眼的,不是几乎将他没顶的腐烂,窒息得无法呼吸。

    快到晚饭时间,下人正要送膳食过去,世子特地强调过,故今日饭菜全是温补滋养类的,端菜仆从鱼贯而入,又顷刻间退出主院。

    “棠姑娘这是真得了世子青眼,人都搬到主院来了……”

    “这不是早就分明……你见世子还对哪个女子这样好过?”

    院外下人压低声音的闲谈传来,清楚落入两人耳中。

    戚云崖在给绣棠夹菜,姿态体贴而温柔,绣棠道了声谢,夹了些放入口中。

    平和氛围中他突然道:“你的耳疾——”

    “有过”,绣棠打断他的发问,垂下眼睫回道,“景丰元年二月,陛下微服宁州,落雁楼十五人俱死,我入了宫。这便是我活着的缘由。”

    戚云崖没料到她如此坦诚,侧眼看过去,她眉眼低垂看不清神情,单薄身躯显得有些萧索。是他先触及旁人的伤心事,相似的缘由又让他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抿唇说了一声“抱歉”。

    窗外天刚黑,极淡的月痕毫无亮色,幽微的沉默随夜幕一并落下,打破寂静的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戚云崖一听见,神色立刻肃然起来。

    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靖侯已直接推门入内。

    算上宫宴那次,绣棠第二次见到靖侯。靖侯已是近知天命的年龄,两鬓微白却并不显得苍老,因常年在军中待着,即便是穿着常服,通身都似染了血气。

    精光闪烁的眼睛看过来,绣棠心中生出些不安,又不敢挪开目光。

    戚云崖开口引他入内:“父亲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还有这位……绣棠姑娘?”

    锋利的目光落下,戚云崖不经意挪移两步,将绣棠大半个身体挡住,语气随意:“绣棠是个聋子,父亲要与她说话得拿纸笔来,麻烦得很。”

    靖侯兴味失了大半,不再看她,转而继续和戚云崖说起话来。

    作为一个聋子,绣棠行过礼后站在一旁,光明正大观察着未来要造反的父子两人。

    长者姿态的靖侯神情和煦,说着这次军营中与老友重聚的欢喜,偶尔夹杂着几句教导,戚云崖恭敬应下他的吩咐,话语间显露的信息都只是普通的父子相处。

    可直觉告诉绣棠,她似乎忽略了什么隐藏在深处的暗涌。

    “你早些歇息,秋猎之事妥善安排,不要让我失望。”

    靖侯落下话音,离开前拍了拍戚云崖肩膀,绣棠眼尖捕捉到一丝异样,在靖侯指尖将触到他肩上颈侧那一块时,戚云崖微微蹙眉,瞳孔放大,有一瞬间反射性的后撤,直到靖侯的手离开才恢复。

    他与靖侯并不表面上那样和睦。

    绣棠思绪忽然通彻,他们的关系隐隐有些支配意味。

    戚云崖从属于靖侯,而戚云崖绝不会是一个甘心从属他人的人。所有服从和示弱都只是表象,内里反骨早生,无论什么情况下谁都得不到他绝对的信任,偶尔的动容都是破例。

    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人,绣棠比谁都清楚这样的人有多薄情。

    只是对同一个人强烈的恨意,如同一根随时会断裂的悬丝,艰难连续着他们两人之间脆弱的关系。

    戚云崖低沉的声音唤回她的注意力:“在想什么?”

    绣棠起身关了窗,失去月光后,在房中点了一盏灯,昏黄的光亮中每个人都显得柔和许多。

    为避免有人偷听的可能,她作了个低声的手势,靠戚云崖更近了些:“秋猎,究竟要发生什么?”

    “一个人必须死在围猎场上,无论如何。”

    “是谁?”

    绣棠侧耳去听,一下重心不稳,险些跌落下去,戚云崖眼疾手快将她拉向自己,两人有些拥挤地坐在同一把椅子上。

    常年练武之人的躯体透出热气,隔着一层衣料,细密地传到她微凉的肌肤上。绣棠有些贪恋,一下没有动作,戚云崖却也没有将她松开。

    绣棠冷白的颈在眼底,他别过眼眸,余光又瞥见墙壁上的影子,亲密无间地纠缠在一起,很像热恋中的眷侣在喁喁私语,说些山盟海誓的情话。

    戚云崖低声在她耳边回答:“郭铭,皇帝的心腹,禁军将领。”

    绣棠脑海中霎时浮现出身影,夜色中她拼命躲开的侍卫,手中滴血的剑刃架在她脖颈上。

    “五年前我见过他。”,她轻轻地说着,“我来帮你,好不好?”

    他们轮流开合的唇都没有说什么情话,互相说着些杀人见血的阴诡之事。

    戚云崖看向怀中人,她眸光亮得惊人,纤长浓密的眼睫投出一片阴影,眼底一粒美人痣,红得似血。

    她该有一柄真正的刀。

    戚云崖想着,解下腰侧短刀,连带着刀鞘一并塞入绣棠手中。深青色皮革衬得那双手格外白皙,流畅刀身与她很是相配。

    他垂眼看了片刻,笑了:“好啊。”

章节目录

刺棠红(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涯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涯镜并收藏刺棠红(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