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秋浓暴病而亡的消息传到了宫中。

    “陛下今日心情不佳,你们今日有差事绕过紫宸宫,别招他的眼。”

    安皇后持着银质茶碾,指尖从槽身两端的云纹划过,轻吹一口气,剩余的茶末随之扬起,窖藏老茶的醇香氤氲开来。

    女官应了一声,拈着拂末扫干净茶碾,听见身后幽幽的叹息:“这般脾性真是奢靡啊,可惜了他手里那套定窑的好白瓷……”

    女官不禁把自己当成个聋子,安皇后对紫宸宫的消息了如指掌,就如亲眼所见一样,她可不想知道是为什么。

    一盏茶的时间,安皇后起身离开御花园,扔下一句:“绿雪,选好秋猎的装束,过些日子本宫也该去松松手脚了。”

    紫宸宫也在说秋猎,只是皇帝暴跳如雷,双目赤红,除了一套白瓷又摔了一套青花的,几乎是嘶吼出一句:“打狗还要看主人,朕定要让他们瞧瞧颜色!!”

    搅起宫中池水的两人并不知道,或者说,绣棠料到定会有这种场面,光是在脑海中想象暴怒的皇帝,不禁想要笑出声来。

    一旁的戚云崖温声问她:“今日心情如此好吗?”

    绣棠站在马场边上,放眼望去,不及马蹄高的芳草嫩绿鲜美,大片大片地延绵在视野尽头。

    过几日便是秋猎了,戚云崖答应要教她骑马,绣棠从未接触过这样广阔的天地,宁州是流水绕山的南方,宫中更见不到这样的景色,心中难得放松下来。

    她弯起眉眼:“是啊,难得一见。”

    靖侯世子于武学虽是不擅,也常来马场。戚云崖与管事寒暄几句走,径直向马厩最西边的一间,牵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来,白马十分亲近地打了个响鼻,低下头够他手中的草料。

    他身姿利落,衣摆纷飞散落,跨坐在马上伸手出来。

    “来吧。”

    绣棠握住他的手,借力在马镫上一踩,也坐在他身后。

    “走!”

    戚云崖一夹马肚,白马扬起前蹄,绣棠整个身子随之倾斜,一声尖叫几乎要喷涌出嗓子口,手下意识向后摸索,触到身后人精瘦的腰身。

    白马向前疾驰而去,带起风与草屑,眼前景物上下颠簸。

    绣棠与戚云崖紧紧贴在一起,心跳剧烈波动着,头一次不是因为畏惧,陌生的情绪升腾在脑海中,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

    戚云崖气定神闲,还能指挥绣棠:“抓住马鞍,夹住马肚!”

    绣棠按他的话去做,试图控制住颠簸起伏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成效,惊吓的情绪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戚云崖的双臂很安心地围住她,让她不必畏惧坠马身亡的可能。

    无数缕风吹过她的头发,吹过她身后的戚云崖,心跳如擂鼓。

    敲的是战鼓,带着她心潮澎湃,朝更远处奔去。

    戚云崖的声音散在风里,聚在四面八方:“不错,朝前看。”

    绣棠下意识望去,京城外有名的翠微山已能看见山顶,墨绿与金黄交织下的山峰卧倒在触手可及之处,金红落日在山峰之间,霞光也喷涌而出,比淑妃喜爱的霞光锦更绚丽的颜色散落在天边。

    她从未见过,所以睁着眼一直凝视着。

    戚云崖悠然开口:“秋猎与这差不多,并不难。”

    他抓着绣棠的手甩了甩缰绳,白马“恢儿”一声,风声瞬间变大,绣棠几乎看不清四周的景色。

    “秋猎那日,侯爷手中有引诱猛兽的药,人闻之无味,兽类会奔袭携带之人。他为人谨慎,又是皇帝亲随,很难让他中招。”

    绣棠艰难在风声中起伏,却瞥见他脸上明显的笑意,心中生出一股不服输的气势来,在马背上稳住身形,仔细分辨戚云崖散在风中的人声,大声喊着回应道:“只要能见到他,便能做到!”

    “好!围猎场上每年都会放出猛兽,我与亲随也会下场,届时我会等在密林尽头的。”

    戚云崖说完后,放开了围着的手臂,目光紧盯着马的走势。

    绣棠毫无察觉,扬着缰绳好一段时间,几乎奔到草场尽头,才听见戚云崖的一声轻笑。

    “学得不错。”他含笑称赞道。

    绣棠有些恍然,她的发丝在风中吹得凌乱,脸上却是在笑着。她抬起头去看戚云崖,这个瞬间,她辨认出这个笑是真心实意的。

    与她一样。

    好似他们方才谈论的暗杀计划并不存在,所有阴暗的怀疑和算计在风中消散,只剩下满心的欢喜和畅快。

    戚云崖勒住缰绳,掉转马头,向来时的方向返回。

    他听见绣棠轻声的称赞:“世子教得不错。”

    细微的人声几乎淹没在嘈杂的风声中,戚云崖低头看向绣棠,她神色舒缓,清澈的杏眼与往常有所不同,反射着青草鲜翠欲滴的色泽。

    “该回去了,阿棠。”

    “是啊。”

    山色停留在远处,草场踩在马蹄下,都不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够驻足的地方。

    到了起始之处,戚云崖率先下马,把绣棠扶下来。

    天将黑了,晚风也冷下来。绣棠紧了紧衣领,跟着戚云崖离开马场,忽然,带着温度的披风劈头盖脸罩下来,青年专心致志俯视着,瞳孔中带着细碎笑意,把披风理好。

    “你身体本就差,别着凉了。”

    冷风被阻隔在外,绣棠很快暖和起来。正想道谢时,不速之客的声音远远响起。

    “靖侯世子闲情雅致啊,来这跑马之处闲步,好不自在……”

    来人走近了,绣棠才看清这人的打扮,也是世家子常见的锦衣玉带,偏偏穿出一种纨绔子弟的气质,早秋的天气还摇着扇子,啧啧道:“可惜,子不类父!”

    戚云崖脚步未停,颔首一声“安平侯世子”便算打过招呼了,牵着绣棠往前走去。

    未等绣棠开口,他低声解释道:“赵敬,安平侯独子。”

    绣棠没见过赵敬,却听过他的名字——没什么脑子却很有胆子的纨绔子弟,连宫里人都沾染过,府中女人比他家中族谱都长,因直视淑妃被痛斥一顿赶出宫,牵连襄嫔为这个不成器的兄长请罪。

    宫里头很少见到这般蠢笨的,故宫侍们连着闲聊了好多日子。

    赵敬急急向前追,一边走一边气急败坏地说着:“戚云崖!你有什么好清高的,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

    绣棠差点以为他绊了石头或是咬了舌头,定睛一看,赵敬的目光直愣愣落在她身上,更像个傻子了。

    “敢问这位美人芳名?”

    此句一出,绣棠如今觉得,他能活到今日全凭安平侯收拾烂摊子的卓越能力。

    “安平侯世子。”戚云崖停下脚步,面上笑意淡了些,声音提高再喊了一声。

    近处立刻有几个听见动静的小厮狂奔而来,一个千恩万谢地和戚云崖告罪,一个捂住自家世子的嘴,还有一个牵着赵敬的枣红色汗血马在后头,瞬间乱作一团。

    短暂的插曲过去,绣棠意识到自己的手还牵在戚云崖腕上,垂眸沉思。

    起初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生气,手底下脉搏宽阔平稳,如水一般不疾不徐,却在赵敬问她姓名时徒然生出些许波澜,显现超出她预料的在意。

    戚云崖也低着头,异样情绪萦绕在胸口。他在先前的宫宴上也是如此,因皇帝一见绣棠惊掉竹筷,忽然觉着心下不快。

    两人各怀心思坐上回府的马车,到了府中依然无人开口,沉默地走在去期院的路上。

    到了主院门口,戚云崖停住步伐,神色如常:“早些歇息。”

    绣棠应了一声,又回过头露出一个盈盈的笑:“戚云崖,你进来。”

    戚云崖不明所以,以为她有什么话怕泄露出去,迈步走入房中。

    “低头。”她的语气轻快,戚云崖如昨日一样俯身下去听她说话,余光能看见窗外月色,今日清辉洒落,比昨日明亮许多。

    一窗月色中,她的唇在他耳畔停留,迟迟没有开口。他们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戚云崖的目光不由得移到她饱满的唇瓣上,不由得想起初次见她,绯红的艳色咫尺之遥。

    他呼吸一紧,喉结滚了滚,绣棠的唇落了下来。

    果然很软。

    绣棠后颈微微仰起,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戚云崖伸手向上托住她,绣棠整个人仰着被抵在窗台上,他才松开一只手。

    那样好的月色,绣棠的双眼被他的手掌完全盖住,显现出完全顺从的姿态。

    起初的试探被抛至九霄云外,炽热的唇来回游移,戚云崖与她的距离从未这样近过,耳边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他狂烈的、掠夺似的,几乎要将绣棠胸中最后一丝空气榨净。

    意识飘忽时,她忽然想起,戚云崖也曾是个上过战场有过大捷的将军。

    如今,他们的唇舌短兵相接,厮杀在一起。

    戚云崖始终没放下遮住她双眼的手,即便绣棠泄愤似的咬破了他的唇角,都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最后拥着彼此倒入月色中。

    绣棠的发丝倾泻在肩上,并不去看戚云崖,反而侧身去看窗外,气息有些不稳地开口:“我能带翻墨去秋猎吗?”

    戚云崖扯着她的手,将指尖按在方才咬破的位置,直至血丝染上她雪色的指尖。绣棠终于转过脸来,四目相对,戚云崖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在叹息:“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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