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库大火熊熊。

    披着甲胄的尸体倒在四周,血色淌入焦土不详的乌黑,松木被焚烧后香气袅袅,混着铁锈的血腥味,不像宫变,倒像一味新调的焚香。

    路饮面上沾了血,神态坚毅,多了些军旅中人的影子,说话干脆利落:“将军,许多禁军四散逃出宫城,属下可要阻拦?”

    戚云崖望见不远处中心宫殿,夜间灯火幢幢,皇帝想必已经惊醒。

    前朝禁军本就是从世家子弟中选出,经训练后入宫当值,皇帝一向疑心,从本朝开始改制,新的禁军从军中选拔,赐楚姓,却不能完全剔除旧禁军的世家势力。后来皇帝发现,军中人多与靖侯有瓜葛,再次犯了大忌讳。

    皇帝他要彻底完全的忠诚,又四面树敌,无从抉择。今夜兵戈声起,不知这位高高在上居于承天殿的皇帝作何对策。

    戚云崖收剑入鞘,低声回应:“不必,先随我去承天殿。”

    宫城人声喧闹,太监宫女背着细软蒙着头四处奔逃,以往森严宫禁皆作土。戚云崖骑马在前,马蹄踏过赴宴走过的宫道,桂花不见血雨腥风,簌簌飘落在盔甲上。

    阿五跟在后头,终是提起:“将军,吴帅他……他如何了?”

    “他说,他今夜不知逆犯何人,只是不敌。”

    好人是最好计算的,会不由自主的心软。老将军沉痛的眼睛似乎又在眼前,他的刀锋一往无前,最终落在自己有意挑起的愧疚下。

    戚云崖夹住马肚,握住缰绳的手不知何时沾湿了,原来是一场秋夜的雨。

    细蒙蒙的雨丝像蛇,像一个人。纷乱的抽泣声和大火焚烧的清脆声音中,他望见玉阶上流淌的血色,熟悉的身影忽地浮现在重重宫阙内,素白的脸上沾了血,瞳孔盛着比火焰更炽热的恨意。

    雨声渐大,落花坠血,极为细微的离弦声藏在雨中。

    “有埋伏,当心!”戚云崖抽剑迎上,俄而死士打扮的卫士蜂拥而出,阿五率先反应过来,执剑短兵相接。

    死士人数不多,个个沉默不语,下手狠决,每剑都冲着致命部位而去。伴随着来人一个个倒下,戚云崖手中剑已不复雪白,浓厚的血色遮掩住原本的亮色。

    远处宫殿火焰霎时疯起,一瞬间火光照彻天地,远比府库火光盛大。

    “看来皇帝已逃出宫了,诸位已是弃子,何必纠缠?”

    “他还下了什么命令?放火?”戚云崖神情讥讽: “屠宫?”

    一个死士的动作有一瞬的凝滞,霎时一柄短剑自后心没入,随即眸光熄灭倒进层叠的尸体中。剩余的死士互相交换着眼神,竟生出些迟疑来。

    任谁都知大势所趋,况且皇帝就是个要让所有人为皇宫陪葬的疯子。戚云崖心念转动,剑刃横在为首死士的颈侧,印出一道浅淡的血痕:“说!”

    首领紧咬牙关,剑刃向内又逼近一丝,剧痛占据了全部思绪,手中匕首怦然坠地,哀嚎着说出:“还有一支出宫了……往靖侯府去……”

    皇帝很快猜出了来人身份,却不知禁军会兵败如山倒,匆忙逃窜前只扔下三个命令,截杀戚云崖、屠宫以及……暗杀戚胜。

    小队顿时一片哗然,纷纷向靖侯府方向望去,戚云崖投下一个锐利的眼神,语气极冷:“路饮去报信,其余人继续前进!”

    *

    安从筠在喝茶。

    后妃们不复平日满头珠翠,娇美的脸颊沾了灰烬,呜咽的抽泣声此起彼伏,从没见过这样的骤变,这么多的……死人,却没有谁开口说些什么,无数颗心悬在半空中,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绿雪步伐匆匆,走上前来低声汇报道:“娘娘,我们的人手都守在拂香宫门了,厚坤宫那两人……实在拨不出人手去看。”

    安从筠轻放手中茶盏,目光掠过众多后妃,望向火光隐约的皇宫外围,语气平静:“是他们的命数,我救不了的。”

    如淑妃一样。甩袖挣开她派去报信的侍女,尖声斥骂着危言耸听,满心都是皇帝的女人不知道的是,楚执徐只是一个懦夫。五年前,他姑且称得上有野心和狠心,今日只剩下慌乱和畏惧。

    皇后倒是个聪明人,却过于聪明,等着自己的儿子成为新帝,自然怕旁人动手脚害她的性命。

    安从筠仍旧在喝茶,也在等人。很奇怪她并没有如释重负,即便她等这一日已有五年,反而是难得的好奇。像年少时偷偷去玩博戏等着开盘的那一刻,屏住呼吸,全神贯注。

    漏声不急不缓,宫门外人声渐近,绿雪发觉自己的指尖在发颤,安从筠看着漏池中的浮标,声音坚定:“如有人来,不必阻拦了。”

    有人惊呼“贵妃娘娘——”,叩门声响。

    来人盔甲上都是血,浓烈的血腥味充盈整个大殿,几个胆小的妃子几乎陷入晕眩,不敢抬头看未来的结局。殿中点了灯,安从筠先笑起来,突兀打破这一片死寂。

    她并未见过曾经的那位将军,又仿佛见到了。

    戚云崖一身玄甲,立在殿门前。大抵是因靖侯世子素来是温柔有礼的,收敛一身锋芒,带着些世家子特有的疏离,绝不像此刻。他的剑也在淌血,漠然的眼神打量着宫殿首位的安贵妃,从前的安皇后。

    几乎是一瞬间,许多疑问顷刻间解开。

    “劳烦世子挑个偏殿安置这些……”安从筠改了称呼,轻笑道:“太妃们。”

    戚云崖不置可否,点头应道:“传我的命令,妥善安置不得擅动,冒犯者可斩。”

    襄嫔带头随着阿五去了偏殿,后妃们虽还是哭哭啼啼的,总归是往偏殿走去。待到主殿空下来,戚云崖径直坐在另一旁,案几上放着茶案,紫砂壶热气袅袅,让眼前的人脸变得模糊。

    他语气笃定:“贵妃娘娘在等我。”

    安从筠看着很是愉快,缓缓开口:“世子果然同她很像。”

    并没有说到姓名,戚云崖却知道她在指向谁,心脏蓦然一颤。安从筠显然很从容,不等他发问继续说下去:“果然如绣棠所说,世子是君子。”

    话到这里,安从筠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确实很像,说话的语调和神态都有些像,那时绣棠还是冷宫采女,与她对谈时也是一样的神色,侧着脸看人时仿佛在笑,细看只是一种习惯的神情。

    戚云崖唇角的弧度在一瞬间停顿,道:“她已死。”

    安从筠却在笑:“世子,你杀不了绣棠。”

    眼前的人终究不是绣棠,因一个名字,他的眼神在浮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

    他有破绽。

    戚云崖很久没有听见她的姓名,路饮和阿五不敢提起,其余人不记得她的姓名,长到足够让任何人  遗忘。

    自绣棠离京那日,戚云崖无数次见到同一个人的幻影。骤然从安从筠口中听见她的姓名,幻影仿佛落在了实处,落在他不知晓的某个角落,徒然生出些妄想来。只要她不想显露踪迹,戚云崖有时觉得最后一面已见过了,在她低头为自己整理衣领的对视里,她在告别。

    安从筠自顾自斟茶:“这世上有无数人想要楚执徐的命,有人求权势,有人要报仇,可他们都不愿付出弑君的代价,包括我和她在内。她却与我说,你定会来。”

    戚云崖垂眸,擦去指节上的血迹,不可抑制回忆起她留下的信笺。寥寥几字,他早已倒背如流。凭什么她可以轻易抽身而出,所有的恨意仿佛顷刻间移交到他一人身上。

    “绣棠说,弑君者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便君王是楚执徐这样的人,臣子的人命是算不得数的,史书上落不下一个字。世人惜命,爱名,我们皆如此,只有君子和疯子会做,前者接受代价,后者不惧代价。”

    安从筠放下茶盏,抬眼与戚云崖对望。他的瞳孔是琥珀色的,盛着昏暗的烛光,轻轻眨动时碎光沉浮。不怕死的人总是最难缠的,安从筠轻叹一声,她藏起了最后一句话。围猎场时,绣棠说他是疯子;传来的最后一封信说,他是君子。

    他终于说道:“娘娘不必与我解释,我所求已得到,余下的事本就与我无关。”

    “王将军……真的无关吗?”

    隐藏的往事突兀被提起,戚云崖毫无波澜,沾血的脸显得愈发冷峻,冷冷道:“她倒是什么都猜得到。”

    “你应当知道我姑母的故事,她做错了什么呢,终是落了一死。你的生母……”安从筠望见戚云崖暗沉的眸色,丝毫不惧地继续说下去:“也是一死。我若不是我,没有自入宫那一日便开始的筹谋,也不过一死了之。绣棠更是如此。”

    茶水正沸,水雾弥漫间女子话语落地有声:“宫中还有宫人与先帝的血脉,我为太后,持玉玺公布郭铭罪行,抚恤五十三名将士,世子为晋国公,掌军机之事。”

    自由皇后贬至贵妃位,安从筠的服饰愈发素雅内敛,因这一句话,祥云纹硬生生张扬出龙飞凤舞的气势,端坐在主位上等待回复。

    戚云崖起身,染血的剑身落进剑鞘中,微微弯下身体行拱手礼。安从筠知道他是答应了,眉眼顿时舒展开来,为他再斟一杯茶。

    并无人提起现在的靖侯戚胜,安从筠径直提出天明后朝会的细节,推测朝中重要人物可能的反应,并一起商讨对策,绕不过的人物两人心知肚明。

    安从筠点出:“陆家,陆尚。此人为世家之首,心思颇深。绣棠曾与我说过,难以共谋。”

    楚晖登基时世家相持一月之久,才继续派世家子在朝中为官,勉强承认新皇继位。楚晖这些年试过许多阴损方法,陆家依旧屹立世家之颠,门客子弟众多。

    闻言戚云崖颔首道:“我与陆尚谈过,陆家仍是中立。”

    “戚卿深谋远虑。”安从筠轻笑赞了一声,目光望向更远处。席卷宫苑的大火终是熄灭了,殿门外天光将明,一指日光藏在夜的缝隙中。

    门外忽而传来响动,路饮步履急促,推门而入,疾呼着“主子——”。身后的宫女同样神情焦急,想说些什么又停下。

    同一个消息,殿中两人心中浮起同样的念头,点头示意路饮继续说。

    “杀手突袭侯府,侯爷中毒昏迷!”

    安从筠转头,戚云崖已起身准备告辞,与路饮不同,他显得格外平静,狭长的眼眸低垂,握着剑柄的右手横在胸前,一片肃杀之感。

    她忽然有些好奇,发问道:“世子竟不问我她在何处吗?”

    却见他的手一顿,眸间神情复杂,留下一句简短的回答:“她不想让我知晓的事,我问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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