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姜家的老太太溘然长逝,按照惯例,其棺材会被带回江南府的姜家祖坟进行埋葬。

    一众儿女媳婿浩浩荡荡地去了江南府,因着是喜丧大事,霍筠栀也在其中。

    姜家的祖坟在一片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霍筠栀穿着白衣素帽,静静地来到坟墓前下跪,清凌凌的眼眸一一看过外祖母的平生。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老太太的名字——王善,从前她都只叫外祖母或者老太太的。

    然等到众人处理好事情归帝京时,霍筠栀却并未跟着归来。

    原是霍筠栀的小姨母姜蕊,江南府通判夫人留她做客。

    万婉起先不以为意,以为只是二人许久未见,直到半月后霍筠栀书信一封,信上严明姨母在江南府替她相中了一位儿郎,性温和,重才情,家庭和睦,她见过几次,心里也有几分欢喜,特来询问父亲母亲的意思。

    万婉大惊失色,连忙回信询问继女与齐遂的婚事是不作数了么,霍筠栀回道齐家主母几次暗示过,这桩娃娃亲做不得数的,齐遂自然得听从他母亲的。

    万婉不死心,连书几封信接连要求霍筠栀归家,齐遂对霍筠栀的迷恋她看在眼里,哪怕温琴不喜,只要齐遂喜欢,霍筠栀一定嫁得进去。

    镇北王府如今权势滔天,霍筠栀只要嫁进去,哪怕就是个妾,生个一儿半女后,也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待。

    届时她霍家身为岳家,还能分不到一杯羹?霍斌在卫千总这个位置上待了太久,齐家只要稍稍提携一下,便是青云直上。

    还有她的廷儿,大小是个舅子,送进齐遂的训练营中做个武师也是好的。

    霍筠栀寄过来的信在半月后,信中只道温姨私底下让她见过齐遂的未婚妻子,而齐家家风良好,向来不纳妾。

    万婉攀龙附凤府富贵梦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又夹杂了几分被欺骗糊弄的愤懑。

    她满心满意以为霍筠栀能够嫁进齐府,掏心窝子地对待这个继女,比对自己的女儿都好,霍筠栀明明早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和齐遂成亲,却一直瞒着她,分明还是把她当做外人。

    当下越想越窝火,也不再去想霍筠栀的亲事,只当个甩手掌柜,恨恨地想你就嫁吧,嫁得远远的,养了这么多年还是和外祖家更亲近,白眼狼玩意儿。

    这会儿的万婉已经全然忘却霍筠栀提了不下三四次的“顽笑话”了。

    给霍斌写信时也带着情绪添油加醋了几分,哭诉霍筠栀心里有人却不告诉她,分明是把她当成外人,临到了了要嫁到江南府和外祖家的小姨母作伴,想来还是和外祖家更亲近些。

    说完坏话,又悄摸地暗示要不要让霍筠栀回来继续等齐遂,齐家不纳妾,那还有外室呢,多等一等,哪怕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了,齐遂率真,一定会对霍筠栀负责的。

    霍斌看见前头时也是心里一堵,冷笑道白养了个吃里扒外的,目光又在齐遂的名字上久久停留。

    他想起来这桩娃娃亲,是姜雯还在的时候,同温琴亲如姐妹,两家口头上定下的。大人们都喜欢逗小孩儿玩,看见霍筠栀和齐遂在一处打闹,就打趣道小夫妻感情真好,将来青梅竹马走到白头偕老。

    他不喜欢参与后宅之事,也知道几分齐遂对筠栀的喜欢,百依百顺,摘星偷月,视如珍宝。

    万婉这番话若是真的做出来,长长久久地留筠栀在家里,只需作出等着娃娃亲的模样,齐遂娶不了筠栀当正妻,反而会更加愧疚……

    秋风萧瑟,吹过窗前的一串贝壳风铃,贝壳丁零当啷地撞在一起,串着风铃的丝线已经十分老旧,原本雪白的贝壳也发黄了,看着十分岌岌可危。

    霍斌看了风铃半晌,闭了闭眼,撕掉让霍筠栀立刻归京的信纸,回信万婉允诺这门亲事,具体的事情不必过问他,嫁妆依照基本的看着给。

    姜蕊得知霍家人并不打算来江南府,只让她安排亲事后,抱着霍筠栀哭了好几次,直道我命苦的外甥女儿,她万婉又不给你相看正经人家,如今她身为姨母帮忙寻了个如意郎君,看都不来看一下,分明是不满意姜家插手。

    可女儿到了年纪,就要相看人家,难道那些个冰人媒婆说得,她正正经经的小姨母就说不得?

    也更加明白老太太的用意,难怪她临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外孙女儿的亲事。

    以万婉的性子,一定会把霍筠栀留在家里,等到实在看不见嫁进齐府的希望后,才开始给她找夫婿。

    但那时霍筠栀年岁已大,寻不到什么合适的,怕是只能嫁些年纪大或是有隐疾的男子了。

    此时已经临近九月底,霍筠栀伫立在杭州的西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纹发怔。

    借着外祖母来到江南府是她此生做过的最为大胆的一件事,虽说是和外祖母、小姨母一同谋划的,但她仍旧不知道她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一个西湖,一个涧西湖,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地点。

    往年这个时候帝京城已经需要披上外衣了,但杭州只需要穿一件薄衫,树叶总也不见黄,仍是绿油油地挂在枝头,繁茂浓密。

    赵文轩手里捧着一张纸,小心翼翼地躲在樟树后面,用目光描绘着不远处迎风而立的女子身影。

    她穿着浅绿色的纯棉衫裙,未施粉黛,头上简单地挽了支桃木簪,却已经是雪肤花貌,比周身的花草更为惊艳,是他心目中的香草美人。

    赵文轩和江南府通判的弟弟戚通乃同窗好友,考上秀才后,就在通判府上当了幕僚,一边继续用功念书一边帮着撰写公文信函,处理些琐碎的杂事。

    他刚满十八就中了秀才,在丰川县里称之为天之骄子也不为过,来说亲的媒人差点踏破门槛,但赵文轩始终觉得有些不满意。

    他想要的良配,应当是知书达理的,温柔体贴的,就如同眼前的霍筠栀一样,呵气如兰,冰雪纯净,在后院里初次见面时,赵文轩就惊为天人。

    他不是傻子,能“巧合”地让他和霍筠栀碰过几次面,通判夫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心知肚明。

    是以,通判夫人试探地问他可有婚配时,赵文轩立刻就应了下来。

    姜蕊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赵文轩才反应过来人家夫人根本没问你要不要娶,只问了可有婚配,羞得面红耳赤。

    索性通判夫人也正是此意,见赵文轩对栀栀欢喜非常,心里也满意,这郎君一表人才,和霍筠栀站在一起,实属郎才女貌,最是相配。

    赵文轩的父亲原先也是个正儿八经的骑尉,在战场上断了条右腿,如今拿着补贴在杭州开了间茶馆,茶馆生意很好,每月有四五十两的进项,算是殷实人家;母亲是淳朴的乡下姑娘,勤快又老实,在茶馆里帮衬。家中除了赵文轩,还有个妹妹赵文叶,也是乖巧懂事。

    这些姜蕊带着霍筠栀都一一证实过,而霍筠栀既然是通判夫人的外甥女儿,赵家自然没什么意见。

    两家便开始走动得越发亲密,时不时也会为二人制造些相处的机会。

    “栀栀妹妹。”赵文轩捏着纸张走了过来,雪白的面皮早已经染上了红晕,眼睛亮晶晶地把白纸递了过来,“这……这是我写给你的诗。”

    霍筠栀接过纸,看到标题是香草美人,不由得挽唇一笑。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收到情诗,齐遂也很喜欢用狗爬字给她写情话,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栀栀妹妹香又香,闻了能晕两三天,再闻能晕一个月,怎一个香字了得。

    栀栀妹妹比雪白,白过涧西湖天鹅,云朵见了都羞愧,怎么还没有你白。

    ……

    霍筠栀虽然不知道镇北王府上教书先生对齐遂的评价,但他的文学功底可见一斑。

    像赵文轩这样含蓄内敛地夸赞,她倒还是第一次看见。

    见霍筠栀展颜,赵文轩一颗心更是跳得扑通扑通,磕磕巴巴地询问如何。

    诗自然是好的,但都是夸赞霍筠栀的话语,霍筠栀自然不可能拿出来自夸自擂,便转道称赞起了赵文轩的字。

    能当上秀才,赵文轩的字自然不俗,是极为标准的台阁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令人见了就舒心。

    姜蕊和赵文轩的母亲张芸远远地站在楼台上,见二人站在水天一色的西湖旁,情意绵绵地讲着小话,对视着笑了笑。

    这厢霍筠栀的亲事走得顺顺当当,年底的时候,镇北王府却发生了一件天翻地覆的事情。

    镇北王齐宏硕在归京述职的路上遭到了匈奴的埋伏中箭而亡,其次子齐庚和长孙齐遂拼了命地夺回了祖父的尸首,让其免遭匈奴的践踏折辱后皆昏迷不醒。

    霎时间如日中天的镇北王府轰然倒塌,白绫丧布飞天而挂,哭声震天动地,更让人意味深长的是,年初就差和镇北王称兄道弟的圣上,竟然只派遣了一高位太监前来慰问。

    帝京城的官员世家各个都是人精,从中咂摸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于是纷纷有样学样,只派了管家或是夫人去了齐家。

    时人皆叹:短短一年,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章节目录

扯娇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西娅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西娅夏并收藏扯娇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