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霍筠栀浑浑噩噩地躺在拥挤的床榻上,都不知道自己剩下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

    她侧躺着朝向外侧,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项链般落下。

    屋外传来呜呜的狂风声,树木哗啦哗啦地摇曳着,陈家的身形壮硕,不耐烦地往这边挤了又挤,嘴里骂骂咧咧的。

    听到那边似乎有细碎的啜泣声传来,翻着白眼撇撇嘴,和冬梅戚了一声:“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少奶奶。”

    她们眼睛毒辣,霍筠栀来时年纪轻轻又相貌不凡,生得一身雪白细腻的皮肉,从上到下哪里是吃过苦的模样?

    近些年来战乱不停,百姓不得安宁,便是诸位官员也坐得不安稳,想来是哪位家道中落的大小姐,无一技之长,流落到来府上寻个扫地的活计。

    也不怪她们冷落,陈家的和冬梅都是底层出身,吃惯了苦头,自是看不惯这种沦落了还要摆架子,被衾被衾不会套,打招呼打招呼不会打,连个地也不会扫,夜里还要委屈得哭哭啼啼的女娘。

    简直碍事。

    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么?

    冬梅跟着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吵得人睡不安宁,这哪里是请的下人,分明是请的祖宗。”

    霍筠栀连忙擦掉泪水,遏制着喉咙不哭出声。

    她其实很不习惯和一群陌生人在一起睡,虽说各人有个人的床榻,但是为了节省空间,这床榻都拼在了一起,陈家的和冬梅都挤了过来,和睡在一起无甚区别。

    但她昨夜几乎没睡,今日又劳累了一天,手中紧紧攥着瑾娘的一缕头发,竟也慢慢睡着了。

    翌日亦是天不亮就被吵醒,霍筠栀仍旧被吩咐去打扫落叶。

    接连的几日都是如此,霍筠栀已然发现落叶是最难打扫的区域,旁的地儿都还好,日日清扫着灰尘,不会有太大的脏污。

    唯有落叶日日落下,十分难以清理。

    霍筠栀去厨房吃午饭时,路遇了前院也是一位清理落叶的女子,她不用扫帚,而是拿着一把铁做的大钳子夹落叶,一夹一大片,这比扫帚不知方便了多少。

    霍筠栀便去询问了她这钳子是哪里来的,那女子告诉她若是清理落叶,管事院有着钳子可以拿,只是用完后要放回去。

    说实话,霍筠栀对管事院的印象极其不好。

    一个管事欺她骗她,一个管事骂她,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只是用更好的工具的心动战胜了这份不情愿,霍筠栀还是去了管事院。管事院由三间管事房和三间小厢房组成,还有一个小院子,旁边则是账房。

    她进去的时候,只有那天扣她工钱的管事在,春生告诉她这管事姓林,不过家丁们私底下都唤他豆精儿。

    说的是他一双小眼睛几乎看不见,只有眼珠子像豆子一样咕噜咕噜转个不停;为人十分精明,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逮底下人的错处,然后扣钱。

    林管事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拿钳子啊?”

    霍筠栀点点头,林管家便给她指了个方向,“喏,在那边,记得用完还回去。”

    霍筠栀走进一间厢房里,里面密密麻麻地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扫帚、畚箕、抹布、水桶等洒扫工具,也有灯笼、车轮、各类箱子等。

    她在屋内逡巡了一会儿,才在角落里看见了大钳子,弯下腰拿了一把,再起来时,却感觉到后背贴到了什么。

    林管事压低的声音传来:“你叫栀栀?倒是个好名字。”

    霍筠栀心里一惊,连忙旋过身子躲了开来,胡乱的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一连跑了老远,霍筠栀头上的发簪都掉了下来,三千青丝垂坠下来,散在身后,像是流淌的黑河瀑布。

    她转过头,提起裙摆弯下身子往前走了几步,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发簪匆匆地挽了个发型,又跑到□□院去夹树叶了。

    霍筠栀丝毫没有注意到和她紧紧隔着一条廊道的另外一侧,一群幕僚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里。

    幕僚多是书生出身,极有诗情画意,闲来无事时,也会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写诗作画,比比才艺。

    今日也是如此。

    “有诗云,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啧啧啧,如此美人,为兄我便作画一副!”一青年男子立于桌案前,挥笔而下,大开大合之间,一位弯腰捡簪的窈窕美人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画上。

    一黑衫男子嘁他:“偷画女子,可非君子所为。”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吾正大光明,如何就偷画了?”那男子理直气壮道,待要加细画上女子时,问道:“谁记得她穿的什么衣裳?”

    一群人围了过去,七嘴八舌道:“应当是粗使下人的衣裳,这里有褶皱,她的手还要细一些,指甲是圆润的好不?不是长尖的……”

    方才嘁他的黑衫男子:……不是说非君子所为吗?你们这群人如何记得这么清楚?

    正在洒扫的霍筠栀自然不知道这一小插曲,她正弯着腰拿钳子夹落叶,有了这钳子,果然打扫起来快多了,也不至于夜里人家都会去休息了,她还在这里扫落叶。

    陈家的见她拿着钳子,“哟”了一声,和冬梅春生笑道:“也算是聪明了点。”

    看来她们是知道可以用钳子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霍筠栀暗暗地想,以后还是要多多观察别人。

    手脚麻利地夹完落叶,她难得整点地赶上了府里的晚膳,下人和主子不同,主子的膳食档次要高得多,由专门的侍女装在食盒里呈过去。

    而下人自然没有专门吃饭的大堂,只能拿个碗装了蹲在厨房门口吃,一般也只是些馒头米粥之类的吃食。

    不过,赶上幸运的时候,也能碰到主子吃不完赏下的东西。

    今夜吃的是白粥加一个红糖馒头,霍筠栀鞠在角落里慢慢地吃着,望着灰扑扑的天空叹了口气。

    她好想吃肉啊。

    忽而厨房里传来一阵躁动,厨娘洪亮的嗓门传来:“别挤别挤,一个个排队哈!”

    她闻声望去,见其他人都围了过去,最前头的厨娘挥舞着大勺,似乎正在发放食物。

    霍筠栀赶忙也排了过去,歪着头打量着前头,一个穿着藕荷色琵琶襟褙子和粉霞色白蝶穿花月华裙的侍女妍姿俏丽地站在厨娘边,笑意盈盈道:“这是主子未曾用完的膳食,皆是上好的大鱼大肉,主子仁善,特来吩咐我分给大家,吃个滋味儿。”

    她身上的衣裳材质和底下的人完全不同,霍筠栀猜测她应当是更加接近主子身边的人。

    只见一旁的桌上密密麻麻地摆着餐盘,有软蒸羊、糖醋排骨、麻团、羊肚包、酒蒸鸡、樱桃煎……五花八门,皆是好酒好菜,底层百姓寻常难以吃到的。

    霍筠栀从前虽并不把吃食当回事,但如今今非昔比,她已有数日未曾吃过一顿好的,嘴巴里更是寡淡无比,因此也等着尝一尝肉味。

    前头的男子厨娘笑眯眯的都给了不少肉块,甚至一人掰了一只大羊腿,轮到几个丫鬟时,却淡了脸色,只给挖一小勺肉块。

    到了霍筠栀时,则更加过分,连肉块都不给,勺子还要抖一抖,最后放到她碗里的,只有一点儿沾着酱油的葱姜蒜。

    霍筠栀一时无语凝噎,站着没动,道:“您这根本什么都没给啊?”

    那厨娘却满脸不耐烦地拿勺子推开她:“不能挑啊,给什么吃什么,谁都能挑岂不是乱了套了。”

    身后的人跟着附和:“对对对,拿了就走,做人别太贪心,后面还排着这么多人呢。”

    “就你们女的多事,给什么吃什么不就完了,挑三拣四的,还是我们大老爷们大气点。”

    一旁领到小肉块的丫鬟撇嘴道:“你们肯定大气啊,刘婶什么好吃的都给你。”

    霍筠栀深以为然。

    这时陈家的和冬梅也满脸喜色地领完回来,一人碗里一只大鸡腿,春生也是满满一大勺肉块,经过霍筠栀时见她碗里什么都没有,只抿唇看了看便走了。

    方才那丫鬟又嘀咕道:“这陈家的和刘婶很是聊得来,谁和刘婶关系好,拿得吃食也就多些,做人丫头可真累啊,不仅要讨好主子,连厨娘也得讨好。”

    霍筠栀嚼着最后一口红糖馒头,不舍得咽下去,闻言极为赞同地点点头。

    一伙儿人高马大的家仆忽而朝着这个方向走来,霍筠栀不由得有些困惑,同时也升起警惕来,她呆的这个地方是边角,左右无路可走。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她本想溜走,一只手却撑在了她的前方,阻挡着她离开。

    “哐当”一声,霍筠栀的碗里掉进了一只上好的羊腿。

    被众人围簇着的家丁撇开脸道:“给你的。”

    说完就走了。

    霍筠栀一时有些傻眼,先前那丫鬟羡慕地看着这大羊腿:“天,那是刘婶的儿子,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霍筠栀:“看上我?可是我女儿都快八个月了。”

    她深深觉得疲惫,便是全然没吃饱,也没再动这羊腿,分给了其他丫鬟们。

    洒扫的粗仆吃过晚饭后再检查一下地面,基本上就可以去歇息了。

    夜幕降临,月白如雪,洒了满地霜。

    霍筠栀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详装去打扫,实际上在大门和侧门处绕了好几圈,观察着门口的守卫,却遗憾地发现无论她什么时候来,这里都站着人。

    她要逃出去。

    便是她同赵文轩没有关系了,她的父亲也还是个七品官员,没道理她要被骗着签下卖身契在齐遂府里蹉跎。

    只是府里的下人按道理是不能随意出入的,门口的守卫核查得尤为严格。

    霍筠栀早就发现这府极为奇怪,厢房楼宇格外得多,住的人也多,全然不是一户人家住的宅院,而是有点像书院一样,住着各式各样的人。

    她曾经问过春生这里的主子叫做什么,春生却茫然不知,主院和外院有着极为严格的分界线,普通的下人连主院都踏不进一步。

    在一些大的名门望族里,下人太多,有些见不到主子的面是极为正常的,但是若连自己伺候的是哪一家都不知,这就有些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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