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泽先看到秦羽织,忙上来:“秦姐姐你快来。”

    羽织在门口站了瞬,笑道:“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长润迎出来:“我们正在讨论应该怎么称呼你,姑姑觉得该叫你秦小姐,长泽想叫你姐姐,我却觉得,你既是三伯的朋友,也当与三伯一个辈分,姑姑偏不让。”

    与沈贺文一个辈分?那还得了,长泽长润比秦羽织小不了几岁,这下子都要被叫老了,她忙道:“不必拘泥。”

    宛卿从容地走过来,亲热道:“怎好让客人站着,快来坐。”

    长泽凑上前道:“秦姐姐,说一说上海的事情吧。”宛卿叱他:“怎似没有见识的小工匠?说你是管家的儿子也就罢了,偏是我那血亲兄弟的嫡亲儿子,实在不应该。”

    长泽被埋汰倒是并未不快,真诚道:“本来就没有见识呀,所以要多听,姑姑你不也是一样?”

    宛卿不易察觉地失态,她如今已有二十岁,学校是仔仔细细上过几年的,且是张先生创办的南开学校女中部,只是于她而言,读书是件实在枯燥无用的事,未及毕业就前功尽弃了,并不追悔。

    地界儿也去过不少,北上的南下的,所过都是大城市,未出旅店的小房间罢了,餐饮自有侍应生送到房中。

    过了十六岁,父亲以她成了大姑娘为由,不再带她出行,宛卿自己也深以为然,觉得女子不应该抛头露面。

    对于秦羽织,她内心是当作异类和反面个例的。

    长泽倒好,张口一个秦姐姐,闭口一个秦姐姐,反把她这姑姑抛到脑后,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宛卿嗔怪:“有那样的闲心何不多操心自己的妹妹,她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不好整日粘着兄弟。”

    长生被说的竟哭起来,宛卿训道:“哭什么哭,我才说了几句。”哄不好,干脆扯来桌上的摇扇,到一边喘粗气去了。

    长泽非常懂事,他哄妹妹有自己的一套语言,秦羽织再次拿出口袋里的糖果给长生,小姑娘慢慢在啜泣中平复下来。

    一阵子之后,丫鬟芳儿从前屋来,只管走到王宛卿跟前儿禀:“当家的把客人都留下来用晚饭了,老太太派我来提个醒,叫咱们别傻等着,小厨房随时候着,”

    说完,又回头冲秦羽织笑道,“老太太说不好怠慢贵客,虽说今日搭戏班子是晚了,但咱院子里能耍的玩意可不少。”

    长润站起来说:“秦小姐可没那么多计较,你先下去吧,我们自会看着办,且叫那小厨房也散了,一会子前头三伯他们用什么便多备一些送过来。”

    长润对秦羽织笑道:“说什么院子里能耍的玩意,打麻将总不会出错,秦小姐你说怎样?”

    因不好扫了主人的兴,秦羽织当然说好,实则麻将这东西她不怎么精通,单见姑妈和她的朋友们玩过几把而已。

    王宛卿对长润道:“赌,又是赌,看你何时成为小赌罐。”

    她虽这么说,置上桌却是个行家里手,杀伐果断,不在话下。

    秦羽织勉强应付,不出三个回合已经露怯,王宛卿忽然问:“听兄弟们说,秦小姐平时住在表哥家里?”

    麻将桌真乃外交者的天堂,比不上觥筹交错时的直抒胸臆,胜在一个婉转,什么话题抛上来,被麻将牌的声音一撞,都显得不是那么走心,事实上问者走心,听者亦然。

    秦羽织知道她是有心套话的,不然大可以去问沈贺文,简单应付着,宛卿见从这得不到什么,遂也绝了念头,只是牌杀得更狠。

    秦羽织已经忘记是第几把了,带出来的钞票输了大半,宛卿提议:“时候不早了,不如把手里的都压上,一把决胜负?”

    长润道:“姑姑,我看出来秦小姐是不大会玩的,不如今日就算了。”

    宛卿道:“害怕你三伯怪你不成?来来来,洗牌。”

    只好客随主便。

    忽然间,秦羽织耳朵后面多了一张嘴,他道:“打一统。”

    回头,是沈贺文。

    他俯下身子,越过她的肩膀去摸牌:“三条,碰。”

    “秦羽织胜。”

    活脱脱一拉偏架的,她窃喜。

    王宛卿愣了半晌,脸色一沉:“表哥,你为什么帮她!”

    沈贺文只道:“王宛卿,交钱。”

    长润长泽在一旁起哄,沈贺文看着秦羽织道:“下次不想应付记得说出来。”

    王宛卿脸色越发晦暗。

    ……

    沈贺文此行是来筹备南北商会事宜,第二日陆文熙自上海赶来汇合,锦华作为他的未婚妻随行。

    天津的旧友闹着聚一聚,便由当地的郭二哥做东,在利顺德二楼定了雅间,置两张大桌,用过饭,男人一张桌子讨论正事,女人另占一桌闲谈。

    眼见黄昏将至,那头的男人们还没有散的意思,东家竟叫来侍应生开酒。

    朱锦华道:“他们凑一起还能做什么。”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两桌和一起做游戏,谁掷的骰子点数小便要回答在场一个问题,女孩们没玩过的跃跃欲试,玩过的皆面有难色,陆文熙解围:“轮到女眷当不当问得过分?小心赶明儿人家兄长找上门揍你。”

    如此一来,女眷乐得旁观。

    羽织问朱锦华这游戏的妙处在哪,锦华道:“等着瞧吧。”

    不凑巧,第一把便轮到陆文熙,那东家坏笑一声:“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请问。”

    “在朱小姐之前有过几任女友?”

    秦羽织一吓:“竟问得这般露骨,你不恼?”

    “你呀,太大惊小怪,”锦华笑笑,“玩么。”

    于是秦羽织知道,妙处便是在当事人不生气的前提下,让他自愿刨开隐私,博人一笑。

    风水又转了几转,终于轮到沈贺文,现场气氛骤然静下来,沈贺文上下抛着筛子,一对眼睛似笑非笑。

    他风月传说虽多,真朋友却十分明白个中真假,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就成了难事。

    提问那人迟疑了,向后仰身道:“沈兄的我需好好想一想。”

    有人提议:“不妨就说一说此生最难以忘怀的一句话好了。”

    “这个好,”提问者狡黠补充道,“定要女子说的才算数。”

    秦羽织不觉与问话的人一样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半晌,骰子被沈贺文握入掌中,羽织能感到他目光落到自己的脸上,道:

    “意恐迟迟归。”

    他的眼睛是烫的。

    “这算什么答案,场合呢,地点呢?”人们等着他答,沈贺文只淡道,“这是第几个问题了?”对方哀呼一声:“大意失荆州也,啥也没问出来。”

    时候不早了,友人散场。

    楼梯好暗,秦羽织忽然不敢往前迈步,好像踏空便跌进万丈深渊,这时,有人握住她的手,是沈贺文。

    楼道窄窄。

    走到亮处,他仍没有松手,两人就很自然地在月下牵手漫步。

    夜凉如水。

    来得仓促,她只准备了三套换洗衣裳,低估了北方的寒冷,一时显得不够穿。

    长生怯生生地在门后头露出一只眼睛,问:“秦姐姐是不是冷,大奶奶的衣裳你可以穿。”

    长生小小的身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儿,拉着羽织的手朝外走,直走到大舅妈的院子,然后放下手,颤抖着两根小辫子跑开了。

    舅妈笑道:“这孩子怕生,看得出很喜欢你。”

    舅妈拿出她年轻时候衣服:“我穿不惯洋装,请你谅解,这些你应该能穿。”

    一个家庭的女主人,竟然是这样谦和的,秦羽织很是有些意外,更有些惶恐,她双手把衣裳接过来:“现在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的好料子,看上面的花纹,多精美。”

    绝非奉承。

    舅妈展颜,十分受用,话多起来:“你看,都是我亲手绣的。”

    “高手在民间。”

    话匣子一打开,秦羽织一时半会抽不开身,陪舅妈喝茶。

    “秦小姐,我真羡慕你们,生在了好时候,你一定会很多英文吧?”

    舅妈平时寂寞惯了,她的儿子不和她说这些,秦羽织忽然不着急走了。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舅妈这个生在前朝,长于旧式大家族的女人,无法想象男人和女人搂在一起跳舞的场景,听羽织讲述学校里的事,一时也很新鲜,但问的问题却很幼稚:“男学生与女学生之间是否会隔屏风?”

    “什么?授你们洋文的先生竟是个洋人?成何体统。”

    年轻人与上了年纪的人面对新事物的不同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对未来的预判:自己可以主宰多少。

    所以许多老人触及到新领域的边缘即退缩,未必是他食古不化,只因他们预判,那是个自己无法主宰、无法自证价值的时代。

    多少有英雄迟暮的黯然。

    没多久舅妈的话题很快又回到了料子和绣样:“子姗与子华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我亲手剪裁。”

    子华即长润的父亲,子姗已经嫁人,这回没机会见到。

    “裁缝铺的衣裳他们不肯穿,总要嫌硬的,”她不无骄傲道,“后来孩子们上学是有制服的,不穿也得穿,我才不必再受这份累。”

    聊到兴致所至,她非要让秦羽织去里屋换衣服。

    “已经叨扰您很久了。”

    她说:“快去,不合身我正好补两针。”

    舅妈亲手为她换了发饰,看秦羽织脱胎换骨,宛如旧社会的闺阁小姐,这才点头罢休。

    “若在前朝,你这模样是要选上宠妃的。”

    舅妈满眼称赞。

    “那真是太遗憾了,”秦羽织故作愁态,“可怜年纪轻轻就要英勇就义。”

    舅妈扑哧一声笑出来:“秦小姐你真幽默,难怪贺文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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