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晨光熹微的时候,空气清爽中透着微凉。

    负责每日开窗通风的护士带来一张毛毯。沈贺文醒了,不知道已经醒了多久,他半坐在床上,披着一件毛衫,侧头望着窗外,很安静。

    护士没有打搅这份宁静,将毛毯盖在他的脚下,退出房间。

    这是她离开的第十一天。

    这一个月里,许多学校陆陆续续转移了。

    走的那天,秦羽织没有让沈贺文送,沈贺文仍令老荣开车到桥头,从一批一批拖着大行李箱的男女中找到她的影子。她不知道的。

    天空开始落雨。

    他的手在大衣口袋里捏着她留下的那封简信:沈贺文,我们到成都汇合。

    间行上了桥,凛凛地来到他身边:“先生,王家的人到了。”一行人头顶着乌沉沉的天下桥,这时江面也空了。

    第二日,船仍飘在江面,许多人是第一次离开家乡,离愁别绪被即将面对的新事物压住了,大伙跑到甲板写生,教授穿着长布衫,笔挺地指挥:“都回舱里去,都回去,江上风大。”

    回到舱中仍然消停不下来,不久有人组织歌唱。

    与秦羽织同船的是艺术系学生,她很喜欢看他们做功课,聚精会神的样子让她想起母亲,或者说,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母亲。

    “秦同学,你手里拿的东西能不能借我看一看?”

    是临上船时被一位老妇人塞在手里的平安福。

    “样子很新颖,我从没见过这种编法,很有古老的美感。”艺术系学生分析着。

    秦羽织却在想那老妇的头发如藤蔓一样坚硬,眼神也硬。

    “她为什么给你?”

    秦羽织摇头,老人或许只是随便塞在她手里,总有人的善意是对任何人的。

    接下去几天,气氛微妙起来,起初是有人晕船,早餐混着酸水呕出来,飘到江面,像白色的浮萍,后来吃下去的吐尽,就只剩下酸水,是呕不尽的。

    学生们日渐消瘦下去,老教授的布衫爬满褶皱,一张床一张床地探望,从布帘后面探出来的头总是又年轻又狼狈,教授叹口气:“再坚持坚持,就快上岸了。”然后把手里的食物分给他,再去往下一个床位。

    目的地还在远方。

    有渔船逆向而来,探照灯戳进船舱。

    “是什么人!”

    学生们警惕,压抑着呼吸,老教授打开舱门,风卷进来,他顶风出去交涉。

    不是普通渔船。

    “里面是一些孩子,到乡下去游学。”

    “不要命了!汛期要到了,前面不能通过!”

    老教授回来分享这个坏消息,看来船要退回上一个码头去,另做打算。

    有人哭出来,小声说着想家,可是已经晚了,当不当正不正,说不准去路与归途哪个更长。

    秦羽织的状况也不好,月事让她的小腹卷痛,夜里,模糊中被人摇醒,是临床的姑娘。

    “你怎么样,一直在说胡话。”

    见她的背弯成一道弓,又道:“哎!你状况可不好,我带你去见医生。”

    强撑到另一舱,医生还没休息,见状,严肃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说?”

    秦羽织惨笑:“我以为忍一忍就会过去。”哪里想到还发烧了。说这话时,她愈发感到难受,小腹就像一块冰坨,冻住了全身的温度。

    医生并非危言耸听:“船上求救不及时会很危险,坐下。”

    他为秦羽织诊脉,温润的态度很能安抚病人,医生不是谁都能做得。

    医生转身准备针剂,随后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扶她来的小环抢先一步:“她来了月事。”秦羽织羞赧地紧绷住,医生步伐明显一顿,将针剂收起,自然道:“我为你开一些口服药。”

    与口服药一同递上来的还有红糖丸子。

    他道:“一同服下,会好受些。”

    旅途上,大家都成了兄弟姐妹,互相扶持。

    可小环不这么想,她在回去的路上道:“你看见没有,那医生真英俊,感觉好年轻。”

    秦羽织点点头:“以前没见过他。”

    小环道:“我们的队医年纪大了,在上一站反悔,这位是自愿登船的,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这个时代每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秦羽织倦了,躺在窄窄的木床上,双手压着小腹,已经没有那么冰冷,那里的肌肤渐渐变得同周围的一样温暖,血流与脉搏都在她的体内安歇。

    她在静静地想念一些人,期待快些登岸给他们寄信。

    离沪前夕,秦羽织去探望秦若琛。

    她们约在老地方,见面后谁也没有提起苏晴,除了亲人,她们尚是挚友,亲人间不能原谅的事,于朋友而言,却难得糊涂。

    她们很少谈论风花雪月,那天却谈了。从衣服到鞋子,从戏票到梅兰芳,从《西线无战事》到《寂寞芳心》,与贾士章分开,秦若琛好似不受影响。

    她说:“你坐过来。”

    秦羽织道:“你还约了人?”

    “她来了。”

    黄太太推开玻璃门,袅袅走向她们,摘下礼帽,露出受伤的面孔,颧骨与鼻梁尽是淤青,她本就白皙,灯光下尤其慑人,像是面皮底下圈养着无数的虫。

    黄太太冷漠地坐到对面。

    秦若琛一怔:“他打你?”说的不是贾士章。

    “习惯了,”黄太太问:“还不打算让他回家?”

    “离婚手续正在办理。”

    这下子黄太太脸色一沉,道:“你知道我们之间绝无深情。”

    秦羽织悠着意味不明的笑:“当真没有?”

    那一次黄太太是想说服姑姑挽回贾士章,她进而能与黄先生重修旧好的。

    她道:“有一回我在他公寓等他,我从不去那个房子,那天因为避雨才走进去,鬼使神差的,他回来见我头发湿着不问缘由便将浴巾丢掉,他以为我在此处沐浴,可见在他眼中我与舞女无异。”

    见秦若琛无动于衷,黄太太开始凌厉:“你当真不想挽回?那又为何与报社说我们的事。”

    呵,秦羽织抽口凉气,原来黄先生是自报上得知此事,颜面尽失,大打出手。

    姑姑良久未言,黄太太嗓音带颤:“不是你,那是他?”

    那天黄几乎是‘铩羽而归’,她在敌人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她走后,秦羽织感喟:“贾士章竟然宁愿背上骂名也要暴露此事,他想追回你。”

    姑姑看过来,眼神儿幽幽:“你当真以为是他?”

    “不是他,那是你?”秦羽织不自觉用了黄太太的语气,傻瓜的语气。

    这时侍者才端着三盏咖啡姗姗来迟,她发觉姑姑端杯的右手在抖。

    “是神经受损所至,喝的太凶了,有一次醒来竟是医院大厅,医生说我彼时命悬一线,”秦若琛道,“都说女人不会难为女人,其实不然。”

    姑姑变了,过去的她尚会给恶人留有余地。

    秦若琛道:“羽织,每个人都在变,无需介怀,你敢说自己从未期待我同士章分手?”

    秦羽织是曾希冀着贾士章与秦家撕破脸面,不必再为谁保守秘密,届时她能知道一切秘密。

    姑姑说得没错,每个人都在改变,无奈之举,到头来谁还记得性本爱丘山。

    她回以一惑:“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姑姑欣慰:“很好,就是这样。”

    两艘船擦肩而过,互相鸣笛警示,秦羽织翻了个身,金镯借着月色划出微弱的光,映在窗扉,星星点点。

    她离开时,沈贺文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过去都是沈贺文离开,她等在原地,这一次换成她离开,她知道无论相隔多么遥远,沈贺文都会以一种方式陪着她。

    秦羽织隔着小窗忘了一眼漆黑的江面,点点孤灯,宛若梦幻。

    翌日午后,船终于回到前一站靠岸,码头聚集着不少人,都是因汛期被迫改变行程的。蒋家明一行很好辨认,这样声势浩大却又有秩序的队伍到哪里都很瞩目。

    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个个灰头土脸,面容疲倦。

    纪雯向秦羽织招手叫她过去,蒋家明看过来,问:“顺利吗?”秦羽织苦笑:“怎样算顺利?”

    所幸登岸了,不必再吐,大家伙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办自己的事。

    秦羽织初次寄信,手忙脚乱,只晓得盖邮戳贴邮票,格式一知半解。

    有道声音闯入:“这里填地址。”

    抬头,是医生,他问:“不常寄信?”

    “是第一次。”

    “脱离队伍很危险。”

    她笑:“这好像是你第二次提醒我危险了。”

    “没办法,医生的天职就是发现危险,扼杀它。”

    秦羽织见他手上空无一物,问:“你也来寄信吗?”

    医生的手指很修长干净,这是持刀的手,但是救人的刀。

    他指着另一处道:“这里,收信人姓名,”秦羽织填写时,他别过脸不去看,回答她的问题,“过去常常,可眼下不知道写给谁。”

    她懂,或许那边已经人去楼空,她没有再问。

    秦羽织走到邮局门口,敲开小小的木窗,问管理员信何时可以送达,那头说:“谁能保证,兵荒马乱的,信差都不做了。”

    医生安慰她:“或许下一站能有电话。”

    只能凭借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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