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是不会停止的,接下来校方换乘火车,同道人是昨日抵达的其他学校,同学们欣慰不少,总算多个照应。

    在前三节车厢里,秦羽织见到本次参与转移的全部人员,不足百位。

    他们是第一批,如顺利,第二批、第三批会紧随其后。

    车厢内还有百姓:省亲的一家三口,拎着鸡鸭与蛋、到城里卖手艺的农民、持公文包的男子。学生们对一切新鲜事物抱有热忱,不会放弃机会与他们交流。

    蒋家明却很警惕,疑神疑鬼的地步,他独坐车厢尽头,从那角度,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被尽收眼底。

    他不苟言笑的样子像门神。

    有几次,农民将身上的蔬菜洗净分给学生们,走到他面前,被他的眼神吓退。

    农人讪笑走开,车子压到山石,车厢一晃,农人坐到秦羽织身旁的空位,蒋家明已经走来,冷漠道:“先生,请回到原本的座位。”

    秦羽织道:“何必如此。”

    事实证明,蒋家明是对的,进入隧道的瞬间,扭打声传来,紧接着一声爆喝。

    变故来的太快,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尖叫,是同学的声音,纪雯与秦羽织抱作一团,黑暗里,她摸到徐莹手中用来防身的折叠刀已经打开,心头一紧,接着,感到有人拉了自己一把。

    “都别动!”蒋家明冷静而严厉的喝道。

    漫长的一分钟,像蒙上双眼的人穿过枪林弹雨,秦羽织的手心沁出冷汗,与邻座女同学交握。

    天亮了,农人与公文包男人押着一家三口下车去,蔬菜散了一地,接下来,车子再次行启,汽笛声里隐约夹杂枪鸣。

    “我要回家去!”终于有人崩溃,带动无数人崩溃。

    “我们要回家去,这里不安全,我受够了,这样漫无目到哪里?”

    带队的老教授道:“莫慌,莫乱,目的地有我们的同伴,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男生哭得恸容:“真的值得吗?我们只是手无寸铁的学生,能做什么?”

    老教授道:“有人从军队离开,就是为了走进校门。”

    男生道:“可是我们的阵地失守了不是吗?我们在逃。”

    此‘失守’非彼‘失守’,秦羽织还是忍不住担心沈贺文,他此时在做什么。

    蒋家明冷静道:“火车马上就要发动了,谁想下车请尽快,没人逼你,你们每个人都要想好,一旦选择坚持,接下去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借口,前面那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没有人动,不是不想,是恐惧和犹豫太多了。

    此时另一个学校的老师带着学生唱校歌,歌声从第三节车厢飘来:“美哉大仁…志勇真纯……以铸以陶…文质彬彬……”

    火车不会给人思考的机会,鸣叫着攀爬,很快即到下站,仍没人离开。

    气氛很压抑,纪雯道:“开始羡慕小荣与赵生,早早毕业,拿到文凭。”

    “他们亦有各自的苦。”

    不是人人苦大仇深,小环就会就很会自乐,她问医生:“你那箱子是不是百宝箱?”

    医生不明所以,她道:“昨天你从里面变出糖丸,我以为医生的手提箱里全是冷冰冰的器具,秦同学你说呢?”

    纪雯道:“你在路上生病了?”

    这下子临近的同学都看过来,感谢医生解围:“山上风大,接下来我为每人发一颗药丸御寒。”

    徐莹裹着大衣在过道穿行,纪雯见她回来,起身:“轮到我了。”手腕却被纪雯扼住:“等一等。”

    半晌,蒋家明与医生双双从洗手间出来的,脸色难看,像是发生过争执。

    之后蒋家明仍坐在车厢尾部留意所有细节,明显感觉得到他并不开心,甚至有怒气。

    徐莹一扯纪雯:“好了,你可以去了。”

    “大家这是怎么了。”

    “别管那么多。”

    下一站,两名背包的洋人登车,吸引大家的目光,他们外表太有特色:大沿帽,高筒靴,以及不知愁滋味的笑容。

    在这世界上是有这样一群人,热情洋溢,富有开拓探索精神,信奉‘无政府主义’,一心关注爱与自然。

    胖些的叫约瑟夫,他有个中文名字‘颂’,并且极力希望别人叫他的中文名字,瘦些的叫‘乔’。

    颂用磕磕绊绊的中文说他们是背包客,过去的十年走过的国家有两位数,他在北平遇到了乔,相遇即成知己,快乐地结伴而行。

    彼时乔已在北平停留两载。

    蒋家明还是那样警惕,敌意问:“那么多年轻人想从中国到海外去,你们为什么偏偏进来?”

    颂大吃一惊,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国家有多大魅力?”

    这一问,反倒令蒋家明一噎。

    谁都有梏桎。

    蒋君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信仰名望与荣誉,也想成为名望与荣誉本身,为此哪怕过程不快乐、环境满目疮痍,仍可告慰灵魂戒急用忍,他像这世上的许多人一样,趋利避害,因此不能理解乔与颂。

    乔举起昂贵的相机对着窗外拍个不停,旅途中的一切枯燥、危险、不确定性似乎都能被他挖掘出新鲜的乐趣。

    难以下咽的伙食被颂与罐头搅拌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道路维修短暂停滞的紧张气氛下,乔还能从车窗偷跑出去买香烟。

    他们能做到放松,全因他们是看客。

    可他们营造的气氛影响着学生们,第二天,闹情绪的男孩子已经开始教他们用中文唱校歌。

    火车终点,是座尚未建好的车站,游行罢工潮兴起以后,使这里成了半成品。

    蒋家明的价值在此时得以体现,他指挥男生搬箱子,道:“我们去前面的村子借宿一晚,校方的人最迟明天中午就会与我们会合,届时再来议定进退。”

    乔惊异道:“那是不是你们的先行者?!”

    乔口里的先行者不过是几个年纪轻轻的校工,早队伍几日前去西南考察、选址,此去全是摸着石头过河,被乔一说,多么浓浓的禅意。

    由此可知,乔与颂看蒋家明这些人也是隔了一层的。

    “是的,我们的先行者。”蒋家明道。

    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

    山路难行,大家的箱子里除了衣服就是书,全靠两只手,队伍行进得很缓慢。

    雨水混杂泥浆从山丘高处冲下来,碎石堵住去路。

    前去探查的教工回来道:“村民在前面设置路障,一时半会过去不。”

    “怎么办才好,雨越下越大,男生还好,女子会生病的,我们去帮忙。”

    “村长拒绝了,说去了会添乱。”

    “后悔刚刚没有雇马车进山。”

    “真不如在车站将就一夜。”

    “别抱怨了,谁也没想到,车站那么乱,没人保障我们的安全,进村已是最好的选择。”

    群体乱起来,秦羽织站在雨里,身上是厚重的雨衣,雨点砸在肩上,她能感到雨势变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一辆带拖挂的车子霎时出现在面前,四个穿黑色雨衣的男人走下车来,为首的上前与村民交涉,动作幅度很大地比划了一阵,车子开始工作。

    那人交涉完扭头跑来,直跑向蒋家明,被雨衣的帽子遮住半张脸,然后他朝秦羽织走去,这时秦羽织才透过雨烟认出另外半张面孔,是间行。

    他脸上全是水:“很快就好了,请等一等。”

    “间行,你怎么了来了?沈贺文呢?”

    “先生有事,派我先来。”

    秦羽织哪里问的是这个,沈贺文将身旁最信任的人派来,他自己怎么办,她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间行却指一指自己的耳朵,雷雨轰鸣,听不到了。

    虽然坎坷,两个小时以后道路也打通了。

    山路难行,车进不去山里。

    大家徒步进村,蒋家明事先安排好的屋子入住,旅途上,已没理由追求安逸,有的屋子挤下十人,天亮着,鼾声四起,都累坏了。

    秦羽织找到间行,间行说他们一行人自有安排。

    秦羽织问:“就像在江上?”

    间行道:“秦小姐很聪明。”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暗中保护秦羽织,若非遇到这样的情况,恐怕到目的地都不会现身。

    间行说,她走的当天,王家即派人到上海谈判,是二舅一房,他对沈贺文的决定有诸多不满,在沈家周旋数日,大舅爷曾派人来叫二舅爷回去,也被二舅爷拒绝了。

    最终沈贺文病情复发,舅爷这才肯搬到大德饭店去。

    秦羽织听后脸色惨白,间行打趣:“怎么落到先生身上,秦小姐的判断力反倒丢了?”

    原来是沈贺文的骗局,她关心则乱罢了。

    很快,间行注意到两名外国友人,他与蒋家明一样警惕,秦羽织向他解释,乔与颂来中国探险,不想错过与学生同行的机会。

    她当作笑谈:“两人称此为难能一见大迁移,或许会载入史册。”

    间行将信将疑。

    在等待中,坏消息不期而至。

    第二天中午,校方的人没有前来汇合,到了晚上,依然不见,蒋家明开始紧张:“我要到镇上去寄信。”

    秦羽织道:“我也去。”前面的信不知沈贺文收到没有。

    蒋家明道:“你不许去。”

    外面开始乱了,有游行,还有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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