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沈贺文有过无数次坦白的机会,然而话到嘴边,却是顾虑太多,算计太多,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怕的时候。

    如今真当说出来,不过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寥寥数语,打败了百般迂回斟酌。

    他仰起头看她,目光真诚道:“羽织,你可以,原谅我吗?”

    这个人执念太深,使人生畏。

    沈贺文仔细观察着秦羽织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企图从中窥见一丝可能性,只见她淡淡一笑,道:“我不该怨你。”

    沈贺文浓睫微微闪动,她应该。

    虽然秦苍淮也骗了他,他相信苏晴已经死了,但关于蒋家诚,他有私心。

    秦羽织与沈贺文一桌之隔,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使她放松,过去无数次,他的臂弯,他的胸怀是避无可避的退路,更是她留恋之所在。

    沈贺文将她拉出秦家的泥沼是不争的事实,不该怨恨他……可也不能再爱他……她该当惩罚的是自己。

    她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虽然觉得这原谅来得太容易,沈贺文仍然难以抑制地打心底狂喜,他压制着情绪道:“真会过去吗?”

    有些事,她还是没办法当面说出来。

    秦羽织答应嫁给蒋家诚。

    婚礼的消息不胫而走,这时家明也完成他的任务,将学生护送到目的地即返程主持两人的婚礼。

    他仅有家诚一个弟弟,蒋氏高堂又已作古,长兄如父。

    秦羽织闭门不出,谢绝见客,蒋家明作为两家的中间人,不得不见。

    这日他又来,带到她早有预料的消息:“他煞费苦心,生意谈到报社去,不许他们报道婚讯,蒋家的老友混迹商场,不敢轻易得罪他。”

    指的自然是沈贺文。

    只是他没提,沈贺文几近疯魔,秦羽织骗了他,让他错过良机,婚礼筹备接近尾声,沈贺文方惊闻此事。

    秦羽织道:“那又何妨,我的婚礼无需排场,两菜一汤即可,我与新郎两人即可。”

    蒋家明困惑地看着她:“秦羽织,我有时弄不清你想要什么,你是真心嫁给家诚?”

    她早改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毛病,道:“去问令弟。”

    蒋君离去,秦羽织到阁楼探望母亲,那里是她的画室,精神好时她便会作画,往往一幅未成,倏尔发作,将纸张撕得零碎不堪。

    周而复始。

    秦老爷好像放弃医治她,这次回来他放弃很多东西,除了儿子已经离开的事实,这方面,焉知他病得不及苏晴重。

    他不再苛责秦羽织,也不理她,有时秦羽织觉得,这个老人身体内埋着浓烈的怨毒,对她,对自己,对这栋房子。

    生意上的大小事宜仍由贾士章料理,他已经活成秦老爷的半个儿子,时而黄昏,时而晌午,时而夜深人静,他自花园一侧埋头走向秦苍淮的书房。他双鬓微微显白,有时见到秦羽织,像是要问一两句,但终究把话咽回肚里。

    他与黄太太的故事结束了,与秦若琛再续佳话却已成为不可能。

    没人告诉苏晴外界的新闻,小阁楼总是与世无争,她向秦羽织展示新绘的海棠,羽织羡慕她,没那么多烦恼,太辛苦了大不了疯一场,重新启动。

    秦羽织想到梅老师教自己的知识,问:“海棠怎样画才不呆板?”

    “循着光。”

    “什么?”

    苏晴说:“迎着光来的方向,摸索纸张纹理。”而后笔尖浸润白色颜料,亲自为花瓣加上一层光晕。

    羽织叹为观止,有人疯了,灵性仍胜过众生,亏自己只有两载记忆,两载烦恼,好身体,好精神,却麻木如斯。

    “颜料没了,我去调。”苏晴一阵风般舞下楼去。

    秦羽织流连阁楼的宁静,久久不舍离开,竟伏案睡去,再醒来,天色已黑,蝉鸣啾啾。

    一道黑影伴着月色从露台矫健地翻入,她恍惚是哪个武生闯错了场,惊觉这不是演戏,来不及惊叫,他已走到她面前。

    一束藤蔓自花园延伸至楼顶,沈贺文就是从这里爬上来的。

    泥垢弄污了洁白的衬衫,手臂被荆棘割伤,可是他双目炯炯。

    秦羽织哑然,这人,无所不用其极。

    沈贺文心里有气,看见她后更气了,她怎能如此安然?他有许多质问,可话出口竟是一句最无用的,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话语间的挖苦连自己也意外。

    夜色静静的,窄小的阁楼笼在月影下,笼在树影里。

    良久,他笃定道:“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我信,”羽织道,“你当然有这个能力。”

    沈贺文痛苦地凝起了眉,她十分残忍。他是有无数办法,可那都是对付别人的。

    他凛然上前,秦羽织本能后退一步。

    这一步,竟令他微笑:“原来你尚有畏惧。”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而爱怜,磨砂着,指尖加重,像是要极力握住从掌缝流走的沙,婴孩般的肌肤,娇嫩的不像话,浅浅的红痕就这样绽放在瓷白的肌底上,触目惊心。

    她翘着颈,看着他,正像过去无数次,眸光直白,没有丝毫避闪。

    不可控制地,抚摸变成亲吻,沈贺文报复似地将力气尽数变作唇齿间的剥夺,他索取着,等待着她的回应,她无动于衷,他便更放肆一分,直到怀里的人忍受不住他手掌的温度,发出一声似怒似嗔的嘤咛,他内心的不甘倏尔释放,唇瓣攀上她的颈,她的肩。

    然而行为的报复丝毫不能抚平心底的波澜,甚至使他愈发没有着落。

    直到鲜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他看清一对含恨嘲讽的眸子凝着自己,分明没有半点温柔爱意。

    他停了下来,就听她道:“本时代女子早已不被贞操束缚,相信即便我非完璧身,未婚夫也不会让我以死明志。”

    沈贺文一下子抽开身,不可置信,他脸色阴沉,咬牙道:“你把我当成什么,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她永远晓得他那根神经在哪里。

    沈贺文越是怒火中烧,秦羽织越是气定神闲,直到将他盯毛了,才轻声叹道:“贺文,放弃吧,天高地阔,祝你幸福。”

    沈贺文不怒反笑,问她:“是吗?失去秦羽织我会幸福,我能相信?”

    秦羽织一怔,刚刚的接触她何尝没有贪恋,一瞬恍惚,道:

    “走楼梯吧。”

    他还是那句:“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看来凡事需早做打算。

    蒋家明再来,明显憔悴,看来阻力抛到了他身上。

    “黄道吉日已经择定,若不定在十日后,就要等下月,夜长梦多。”他说话时揉着太阳穴,眼下乌青,看起来异常疲倦,像是经历过一场浩劫。

    “看来不宜饮酒。”秦羽织欲收起杯具,他先一步斟一杯啄饮。

    他遇到的麻烦自不必问,无外乎官场、商场、人际三场而已。

    她说:“有个疑问,他明明可以对秦家施压,秦家海内外的生意还有赖于他,何必拐个弯对付蒋家?”

    不料蒋家明反问:“会有用?”

    他道:“他了解你比你了解自己要多。”

    秦羽织费解,良久才品出这话的深意来,秦老爷管不了她,她自然也无甚畏惧,届时沈贺文用秦家的利益相胁,她岂会遂他的愿?

    秦羽织内心有怆然,竟麻木得不自知了,也是这时,她才理解沈贺文那句“原来你尚有畏惧”。

    “在想什么?”

    蒋家明官做久了,惯爱探究人,她偏不如他意,问:“沈贺文用了什么办法?家诚那里还好?”

    他挑挑眉头:“家诚依然坚定,”随后自嘲地笑笑,“你们,一个不管不顾,一个无动于衷,只我有弟弟要照顾,有仕途要追求,反倒成了软柿子。”

    这评价很是到位,她不禁追问:“怎么,他是威逼了,还是利诱了?”

    蒋家明立刻变颜变色:“你把我当什么?!”谁都来跟她说这句话。

    那就是利诱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蒋家明不在话下,但他有欲望,有野心,就有短板,沈贺文真不愧玩弄人心的高手,看出蒋家明眼底的丛丛烈火,举酒浇之。

    秦羽织忽语重心长地说:“蒋家明,这没什么,起码证明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怔然。

    婚礼这日,并没有想象中冷清,她不知该感谢沈贺文未把事做绝,还是他胸有成竹。蒋家明拨开人群走来,今日穿着礼服,发型一丝不苟,衣冠楚楚得极出挑。

    政客善隐,善藏,都忘了他本也个青年才俊。

    他道:“你今天很美。”

    “这话我正要送给你。”

    蒋家明沉声道:“真要这样做?后悔还来得及。”

    “想清楚了。”

    他叹口气:“好,我陪你。”

    天晓得精于算计的蒋家明做出多大的牺牲,秦羽织感动,蒋家明越过宾客,看向街道,她也有察觉,那个人该来了。

    透过车窗,沈贺文的目光投向花园中的那道倩影,她美丽得不像话,白色绸缎礼服下,妩媚俏丽,妆容淡淡,一笑生花。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这一天,她嫁给他的一天,却都不及真的看到时震撼。

    半晌迷离,秦羽织来敲车窗。

    “你来了。”

    沈贺文道:“我说过。”

    可她只是礼貌的微笑,疏远之下,他心中颇不是滋味,起先只以为她在强装镇静,这时,间行道:“先生,是二爷。”

    王家二爷,苦寻沈贺文不着,已没了办法,这回终于捉到他的影子,岂会白白放弃机会,携带天津商旅,浩浩汤汤而来。

    沈贺文面色铁青,她竟然联络敌人对付他。

    “你以为,凭几十人能拦得住我?”

    秦羽织道:“二十分钟也就够了。”

    犹如石子投湖,泛起涟漪,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沈贺文的头脑瞬间就炸了,她知道阻止不了自己,所以干脆放弃,只采取最简单、粗暴,反而也是最有效的办法,二十分钟,足够他们完成典礼。

    沈贺文从没有如此恐惧过,一切准备成了无用功。

    他知道他要失去什么了,这一瞬间,什么姿态尊严,不经权衡,尽然散落一地,他咆哮道:“秦羽织!你给我回来!”

    二爷的人围上来堵住去路:“贺文,总算见到你,商会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滚开!”沈贺文怒吼,一把推开面前的人,“间行!拦住他们!”

    间行与他都被人群围着,突围不得,而她留下一个微笑,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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