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往事如烟,不愿提起。

    今宵荒唐。

    过去的秦羽织,有许多身份。

    失忆前,她是秦老爷唯一的孙女,画家苏晴的女儿,秦若琛的侄女,掌上明珠。

    后来发生一些事情,使她失去记忆。

    再后来,她成了沈贺文的红颜知己。

    以上,是报纸冠以秦羽织的头衔,他们有时也称她为‘金丝雀’,他们说,沈贺文教她弹琴,跳舞,送她去读书,挽着手出入高档舞会,为秦羽织一掷千金,也为她怒发冲冠,比之过往,头一回见沈贺文这么爱重一个女子。

    这其中有的真,有的假,而时至今日,秦羽织早已分不清真真假假。

    甚至更愿意相信那些是真的,因为这样,不必解释良多。

    时局越来越乱,处处是游行、罢工,政坛一日一个样,物价波动,不乏大公司还不上拖欠工人的款子,连夜跑路,换个城市苟延残喘,而所谓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们笙歌不断,眼睛离不开这些莺莺燕燕。

    她与沈贺文分开,一片唏嘘。

    车行颠簸,阿濮催促司机加快,晚宴要迟到。

    秦羽织笑叹:“他们知道我是谁呢,咱到时溜进去,万事大吉。”

    阿濮扭过头教训她:“莫要妄自菲薄,相信我,你能红。”

    “两年了,不见起色,仍是没有镜头的路人甲。”她揶揄,知他必定生气,还故意这样说。

    可爱的阿濮,他是她半个老板来的。

    说是老板,无车子无房子无票子,住在拥挤的弄堂里,最爱吃外婆水煎包,他起的比牛早,睡得比牛晚,被导演呼来喝去,吃股东的脸色,有时没有尊严。

    两年前,秦羽织遇到濮先生时,他正对手底下的舞女呼来喝去,打老远看到她,眼神便无法移开,当即派助手跟她回家,下班后濮先生带着水果来拜访,力邀秦羽织加入公司。

    羽织问:“我可以得到些什么?”

    阿濮回道:“你想要的一切。”

    “我想恨我的人更恨我。”

    那个夜里,濮振华看着面前像猫的女人,她的眼睛直戳戳,能望进人心里去,便知道自己没有选错。

    “想什么?这么出神?”阿濮从前面递来水杯,告诉她润一润喉咙,一会有的聊。交际场上谁先住口谁就输。

    他们闲谈,

    “有这样一张脸,不拍电影你会在做什么?”阿濮在邀功。

    秦羽织说:“我会是律师,早告诉过你,我是学法律的。”

    阿濮抗议:“谁信,真学法律怎会与我签那卖身契。”

    她看往窗外,人潮汹涌,各奔东西。

    司机道:“谁来付钱。”

    宴会是行内人筹办,来的都是与她们这行相关的人士,有阿濮应酬,秦羽织不怕得罪人。

    她绕到花园深处,尽剩下枯草了,园丁疏于打理。

    她从包里拿出香烟,点燃,最会抽烟的姑姑与贾士章离婚后回到海外疗伤,秦羽织继承她的衣钵。

    她看到火星子落在裙摆,瞬间燎出腥红的洞,然后脚底下的草丛也烧起来,枯草简直就是烈火的归宿。

    她静静看着黑烟滚滚,无动于衷,记忆几乎将她带回数年前。

    人群往这里涌,屋主人随后出现,暴跳如雷:“小姐!你做了什么!你需要立刻给我解释清楚!”

    阿濮始终站在秦羽织这边:“没有查清楚前,切莫血口喷人。”

    屋主人仍然通知警卫,警卫来到,扣秦羽织问话,他的观点是她有义务第一时间呼救,控制损失,可她没有,显然有过。

    警卫没错,她过于麻木了。

    阿濮急了,使出万能法则:“赔钱我们有的是,说吧,要多少!”

    屋主人颇爱惜尊严,这样子可不行:“如今却不是钱能解决的。”

    阿濮也无计可施,可怜的阿濮,秦羽织余光扫到作壁上观的金老板,这个下午,他的眼光在她身上停了何止三回,三回又三回。

    一个色痞。

    她轻轻走过去,不介意人们怎么看她,倚着金老板,做出凄楚的模样,金老板立马充当说客:“老徐,何必认真,看把小姑娘吓的,算了。”

    屋主面色稍霁:“我在意的岂是这院子,他们在我的客人前不给我留面子。”

    轮到阿濮表演:“误会,是误会,我敬您一杯,让我的人来修院子,包君满意。”

    阿濮就是这样,总能根据眼前情况改变态度,翻脸比翻书还快,人家弱他就强,人家强他就弱,圆滑劲儿让人钦佩。

    离开宅邸,在路上他笑得猖狂:“这下子,报纸有的写,你要出名了。”

    秦羽织道:“随他们怎么写。”

    永远不要对记者的文笔失望,假以时日,他们可做成《雷雨》续篇。

    只是报纸会远渡重洋送往国外,这点谁都没想到。

    陆文熙举着国内杂志大发牢骚时已是半月以后的事。

    “大谈什么复兴华夏文化,杂志封面用的还是外国雕塑,纯属挂羊头卖狗肉,不伦不类。”

    沈贺文坐在桌前吃着早餐,听他议论:

    “依我看,态度最需坚决的就是文化界,社会的喉舌,岂可如墙头草,让年轻人怎么看?外界人士倒是先将我们看轻。”

    沈贺文道:“不妨你再出山?”

    “我倒是想,”陆文熙根本听不出话里的揶揄,“可谁听我的?今非昔比了,我们这行最是不被理解。”

    拾起一旁的新报,却是一怔,复又收了报,坐到沈贺文对面吃起搁置许久的三文治。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问:“一会儿还是去公司?”

    沈贺文道:“今天不必,间行会把文件拿回来。”

    陆文熙点点头,三五口吃完,擦手:“我去接锦华,你慢用。”走时,不忘拿走报纸路上看。

    他的一举一动被沈贺文收入眼底,他离开后,沈贺文对佣人说再去买一份报。这里华人很多,弄到它并不难。

    不久,佣人回来了,可这时沈贺文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把此事忘在脑后。

    这一坐,直到了黄昏。

    这宅子老得很,又是木头结构,有人走在楼梯上,整栋楼都在颤抖,所以一般这时,佣人不敢打扰,想必是文熙下班早,来邀自己用晚饭。

    扭头,却是管家,他道:“先生,是天津的电话。”

    沈贺文下楼来,电话在一旁悬着,那头王宛卿的声音有些激动:“表哥,是表哥吗?”

    “是我。”

    “你何时回来?”

    “什么事?”

    宛卿顾左右而言他:“奶奶生辰,她等你很多天,至今还在念叨。”

    那头顿了一会儿,道:“二叔回来了,一直要奶奶叫你回来,奶奶不帮他就来烦父亲,父亲被叨扰的烦了,去蓟县避一避,他只得在家里发脾气,给大娘脸色看,这两天又闹着到上海寻你理论。”

    王家人不知道沈贺文在日本。

    “表哥,恩,就是这事了,你小心。”王宛卿是有小心思的。

    听电话时,沈贺文随手拿起放在一边的报纸,双眸像深潭古井,望不到底,良久良久,眼底有光焰一闪即逝。

    “表哥?你在听?”

    电话掐断。

    ……

    公司包场,《冷宴》台前幕后的工作者都来参加。

    这是阿濮花很大力气为秦羽织争取的角色,过去她一直演不上主角,见大路行不通,干脆另辟蹊径,打起新导演主意,穆导初出茅庐,能得阿濮垂青,视为万幸,当即签订合同。

    她对阿濮玩笑:“早知如此,当初该资助个孩子念书,毕业后为我所用,写的剧本都由我演。”听得阿濮直翻白眼。

    一阵子,大人物登场。

    金老板自从进门眼睛就没歇过,满场乱飞,秦羽织何尝没有发觉,摇着酒杯轻叹:“可怜一把年纪,双目浑浊不堪,活像两颗煤油灯。”

    阿濮掐她:“呸呸呸,他是咱们这部戏的出资者,你给我警醒。”

    “他打什么注意,我能不知道?”

    阿濮讳莫如深:“小心应付就是。”

    金老板走上来,众星捧月,他刻意没提那天的事儿,问:“这位秦小姐,我看着眼熟。”

    那天她乐意应付他,今天可未必。

    “是吗?”秦羽织歪头甜笑,“我也瞧您眼熟。”

    金老板:“哦?是吗,说说看。”

    秦羽织敬他:“你像我失散多年的爷爷。”

    金老板面色发僵,无人敢接茬,阿濮赶在他摔杯为号前拉着羽织离开。

    事后,秦羽织说:“濮振华最讲义气,若评全沪最尽职老板,该有你一席。”

    她说:“不然我们去度假,接下来恐怕会很闲,云南还是夏威夷,我们即刻订船票。”

    “好吧,”她道,“你别生我气。”

    秦羽织把石子扔进河里,运气不错,接连三个水漂。

    阿濮是真生气,不理她,直到把她送回家也没有说一句话。

    翌日两人见面,他将合同递上前,宣布:“昨日金老板与我们解约,《冷宴》女主已定他人,这是你接下来要演的。”

    她想也没想落笔成书。

    阿濮抗议:“秦羽织!你看都没看就签字!”

    她说:“反正已有卖身契了不是吗?”

    用自己的话堵自己,他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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