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镜
那小金鸟正是栾白石梦见过无数遍的那一只。
有什么东西穿过千万年的时光，如洪水一般争先恐后涌进他的身体。
他的眸中光芒一明一暗，如同天边闪烁的星子，灵力同记忆一起在身体里苏醒，在缓缓的呼吸吐纳间看着镜中的景象变换。
一幕幕熟悉而陌生：香云窟送她曳影石要当她师父被拒绝，邛崃洲将玄霜赠给保护她的伙伴青枝，昆阆台前世镜前盼望她能回忆起与自己的过往……
还有更久之前，无尽海上的一切。
所有她记得、不记得的过去。
玄屿闭了闭眼，随她入尘世这一遭，居然真的忘记了这么多事。
他庆幸自己的本能更先觉醒，早就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漱羽察觉了栾白石微妙的神色变化，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面前站着的人没变，但似乎一切已经翻天覆地。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语气莫名变得小心翼翼。
“你猜对了。”
玄屿转过身面向她：“是一块石头。一块大石头。”
……
“大石头，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
小金鸟叹息着躺在玄屿怀中，她已经在无尽海上来来回回飞了五百多年。
不知从哪一日起，她的翅膀变得沉重，飞不了多久就觉得疲累，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停留在岛上的时间变长了，也很久没再从远方带回春天的种子和秋天的果实。
两只纤细的腿开始弯曲，直到再也无力支撑这具小小的身体，她缓缓将翅膀张开，歪着头，趴伏在他宽阔的身躯。
她知道自己的寿限将至。她已经很满足，相比其它的漱金鸟，她找到了最后一片桃源。
“等我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能来陪你。”
“大石头，你也很怕孤单吧，这无尽海这么大，若是他们找不到你怎么办呀……”
“谢谢你，大石头。”
孤岛有了脉动，坚硬的地面下，似有血液汩汩涌动，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小金鸟感觉自己紧贴的地面变得柔软，她意识到自己被托在温热的掌心。
她奋力地睁眼，看见男人锐利深邃的双眼。
从万年前被师父掷入无尽海镇守三界九洲入口，它就始终封闭着自己的意识和情感，尽职尽责地默默守护。是这只小小的鸟灵，用那微小的脉搏将他从无尽海上唤醒。
玄屿伸出手抚摸在小金鸟的翅膀，将她即将逸散的魂魄收束回来。
浑厚的灵力持续注入，鸟儿在金芒之下逐渐化成了人型，只剩一对巨大的金色翅膀还没有收回去。
她仍然闭着眼，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本相发生了变化，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恍惚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
“我是快要死了么？”
“不会。你再也不会死了。”男人的声音落在小金鸟的耳中，熟悉而陌生。
她以为他在宽慰临终地自己，却依旧信服般挤出一丝笑意，叹息道：“真的么，那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在这大海上就不会孤单，也不会无聊。”
他垂眸看她，将手按在她裸露的肩胛，看着那对巨大的翅膀缓缓消失。
“小金鸟，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她眯着眼睛看向天空泛着金光的云朵，听母族的长辈说起过，那里是永生之所，也许死后灵魂能够代替翅膀升上高处。
“那云的上面，不知是什么样子？”
玄屿沉吟了一会，微微笑了起来。
“真想知道，倒也不难。”
……
“一块……大石头？”漱羽犹疑着看着镜前人。
他恣意地笑了起来，眸中闪着清亮的光，让她一时恍惚。
“你——”
玄屿拉起她的手：“走吧。过往已矣，不必再看了。”
漱羽被他牵着离开转轮台，往城中方向走。
在修罗道的事已了，临走前还要回一趟金屈厄取走昼晦。
漱羽的手一路上被紧紧地牵着，玄屿没怎么说话，只是不时偏过头观察她的气色。
隔着掌心，他能清晰感知到漱羽体内仅剩的灵力，眉头微微蹙起。
她是怎么在这样的状态下，还不计后果地做了那么多凶险的事。
从最初见她，她就是怕冷的，现在想来，她的灵力消耗已经到了危险的地步，还与他一起穿梭来往六道、斗异兽、降厉鬼……
天地不惧的玄屿莫名感到后怕。
漱羽察觉他眼神，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有什么想说的说就是了。”
玄屿摇头，语气故作寻常：“没什么？你现在觉得冷么？”
“不冷。你的手好烫。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眼下还不是时候让她知道一切。
二人回到金屈厄时天光已快大亮，正是最安静的时候。
宽敞的厅中残留着昨夜狂欢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糜烂的气息。有客人面朝下趴在桌上，正在鼾睡。池子中飘着酒香，舞台上男男女女衣冠不整，躺倒了一片。
驮着金车的金翅兽半眯着眼睛，感觉到二人登上车，懒洋洋地扇起翅膀，朝二人的客房升去。
飞到半空中时，漱羽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环视四周，石壁上密密麻麻的石穴如同蜂巢，每扇门都闭得紧紧，并无异样。
心中正在奇怪，金车停了下来，他们到了。
玄屿牵着漱羽下车，临进屋前她又听到那奇怪的声音。
她脚步略顿了顿，在房间外的露台上扶着栏杆向外望了一眼。
“怎么了？”玄屿转身看她，神色敏锐带着关切。
“没什么。”
漱羽摇了摇头，进了屋。
二人在房中站定，默契地安静了一会。修罗道的事情已经结束，这里并非太平之地，理应尽快离开。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夜吧。”
“先不急着走如何？”
二人同时发声。
玄屿微微抿唇，点头：“听你的。”
转轮台上漱羽耗费了太多功力，这副状态经不住移向阵法，即使现在他的灵力已经随着记忆一起恢复，能确保她无虞，但还是休息好了为妥。
漱羽点了点头，走到案前拿起那把昼晦，叹了口气道：“这一趟也算有所收获。”
玄屿抱着臂看她，现在意识到那剑是漱羽准备送谁的。他想起自己将玄霜赠予青枝时她兴奋的眼神，下意识地带了笑意。
“你那朋友一定会喜欢的，这是把好剑。”
漱羽转过身，与他对视。脑中却想起上次离开前因为这剑引发的插曲，神色带了些许不自然。
玄屿察觉她·心思，于是先开口：“你先好好休息，我有些事情，出去一趟。”
漱羽点头，暗自松了口气。
玄屿离开没多久，房门缓缓打开。
漱羽踱步出门，在屋子外的露台上站定了。
“是你在喊我吧。”
高大深邃的溶洞中一片寂静，只偶尔有不知何处的钟乳石尖滴水的声音。
漱羽扶着栏杆垂眸，那具漂浮在半空的蜡人缓缓变化了姿势，仰起头来。
它空洞的眼睛处两盏烛火闪了一下。
“真的……是你……师妹……”它的声音嘶哑难辨。
漱羽平静的神色起了波澜：“……楼镜？”
那蜡人缓缓上升，似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吊了起来，升到了漱羽面前，用空洞的眼睛与她对视。
“师妹……你居然、还记得我……”
漱羽瞳孔微震。她与蜡人仅有咫尺之遥，看着它变了形的躯体，突然一阵恶心。
她能看清她变了形的面孔，斑秃的毛发，溃烂的□□组织和暴露的白骨，被白色的蜡不完整的包裹着，皮肤表面凹凸不平，几乎分不清本来的面目。
真的是楼镜。
她原本是百年前鼎鼎大名的修仙门派青云宗最具天赋的弟子，集师门万千宠爱于一身，都传言她将成为本门的传奇师叔祖之外，第二个不到而立之年便羽化登仙的弟子。
而她的名字也不出意料地出现在接引官息翮神君手中的昭生符上。
漱羽化成青云宗新入门的师妹，接近了楼镜。
这位登仙候选人要经历的考验，是一个“妒”字。
自小师妹出现后，无论是咒术还是符法，总要比楼镜学得更快些，就连经书也是闭目成诵，等到宗门大考，师妹凭一己之力收伏了一只凶恶非常的大妖。
渐渐地大家已经心照不宣：这新来的小师妹天赋超群，连楼镜师姐都相去甚远。
楼镜看着师弟妹们看她的眼神从崇拜变为叹息，妒意如水藻在看不见的水底滋生。
某一日，师妹捧着一卷高阶咒文跑来向她求教，那本咒文是她十八岁时读透的，看着尚未年满十二的小师妹，楼镜心底那头困兽挣脱束缚，有意将咒文的解法错误地解释给她。
楼镜心中清楚，咒文一旦解错，修炼时走火入魔，轻者毁伤灵根，重则痴呆智障，眼前这灵动机敏的小师妹将不复存在。
小师妹听完她对咒文的解释，问她：“你确定是这么解么？师姐？”
楼镜看着师妹清澈的眼睛，犹豫了一霎。
很快便道：“没错，这样解，必能攻克瓶颈，事半功倍。”
小师妹点了点头，眸中的天真笑意顿时消失了。
楼镜打了个寒颤。
漱羽亲手作废了她的登仙资格，冷静而果断地。
青云宗一代传奇，成了第一个在修仙之路上因为一念之差永堕轮回的人。
几经辗转，已经变成了面前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变成蜡人的楼镜看着漱羽周身的灵光，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师妹……你……终于得道了？”
漱羽眸中波澜暗涌：“楼镜，你变成这副模样，心中是否有悔？”
蜡人发出干枯的笑声，无所谓的轻蔑：“悔？怎么？你以为你到了如今的高度，就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了？师妹？”
漱羽闭了闭眼：“我不是你的师妹。楼羽也从未存在过。”
“……你什么意思？”空洞的眼睛出现了一丝茫然。
漱羽眸中金光一闪，蜡人看清她手中捏着一枚金色的叶片，上面写着她曾经的名字。
那名字被一道朱红色的笔记划去了。
蜡人周身的烛火齐齐摇晃起来，声音变得愈发嘶哑难听。
“你、你到底是谁？”
漱羽的目光充满惋惜：“我是玄都息翮。你本来距离羽化只有一步之遥，但却被妒忌冲昏头脑，自毁仙途。”
楼镜猛地向漱羽冲过来，想要看清她的面容，却被神君周身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发出痛苦的低吼。
“息翮……神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天赋灵根，我一生向善……只是因为一念之差……难道就应当面临如此惩罚？！”
“楼镜，这世界本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你起念毁灭别人的那一刻起，便已然踏入深渊。”
“凭什么？仅是一念之差，就让我陷入万劫不复，难道神仙就不会犯错？！！”
漱羽听着她的质问，紧抿嘴唇。
她面容依旧冷硬，却只有自己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蜡人的双手抵在屏障外，不甘地恳求：“既然如此，何不让我做个普通人？！为何要对我如此考验？！我不登仙，能让我回去青云宗么？我想念师父……想念师弟妹……想念青云山上的云和树……我不想再留在这里，整日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神君，求你……救救我……”
她凄怆地求告，气息凌乱，周身的烛火忽明忽暗。
漱羽攥着拳，纤长的指甲刺进掌心。她垂头看向楼镜的名字上那道鲜红的印迹，她画下这一笔时是那么坚决，冷酷而不容置疑。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她对眼前的一切已经束手无策。
“天规昭昭，轮回有定。楼镜，你回不去的。”
她转过身，不让楼镜看到她凄凉的目光。
“是你害我堕入修罗道，你算什么神明！！！神仙本应心怀宽悯，为何偏偏对我如此苛责？！！！”
蜡人嘶声质问，却无人回答，石门在它面前缓缓阖上，神君已经消失在视线中。
有什么东西穿过千万年的时光，如洪水一般争先恐后涌进他的身体。
他的眸中光芒一明一暗，如同天边闪烁的星子，灵力同记忆一起在身体里苏醒，在缓缓的呼吸吐纳间看着镜中的景象变换。
一幕幕熟悉而陌生：香云窟送她曳影石要当她师父被拒绝，邛崃洲将玄霜赠给保护她的伙伴青枝，昆阆台前世镜前盼望她能回忆起与自己的过往……
还有更久之前，无尽海上的一切。
所有她记得、不记得的过去。
玄屿闭了闭眼，随她入尘世这一遭，居然真的忘记了这么多事。
他庆幸自己的本能更先觉醒，早就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漱羽察觉了栾白石微妙的神色变化，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面前站着的人没变，但似乎一切已经翻天覆地。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语气莫名变得小心翼翼。
“你猜对了。”
玄屿转过身面向她：“是一块石头。一块大石头。”
……
“大石头，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
小金鸟叹息着躺在玄屿怀中，她已经在无尽海上来来回回飞了五百多年。
不知从哪一日起，她的翅膀变得沉重，飞不了多久就觉得疲累，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停留在岛上的时间变长了，也很久没再从远方带回春天的种子和秋天的果实。
两只纤细的腿开始弯曲，直到再也无力支撑这具小小的身体，她缓缓将翅膀张开，歪着头，趴伏在他宽阔的身躯。
她知道自己的寿限将至。她已经很满足，相比其它的漱金鸟，她找到了最后一片桃源。
“等我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能来陪你。”
“大石头，你也很怕孤单吧，这无尽海这么大，若是他们找不到你怎么办呀……”
“谢谢你，大石头。”
孤岛有了脉动，坚硬的地面下，似有血液汩汩涌动，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小金鸟感觉自己紧贴的地面变得柔软，她意识到自己被托在温热的掌心。
她奋力地睁眼，看见男人锐利深邃的双眼。
从万年前被师父掷入无尽海镇守三界九洲入口，它就始终封闭着自己的意识和情感，尽职尽责地默默守护。是这只小小的鸟灵，用那微小的脉搏将他从无尽海上唤醒。
玄屿伸出手抚摸在小金鸟的翅膀，将她即将逸散的魂魄收束回来。
浑厚的灵力持续注入，鸟儿在金芒之下逐渐化成了人型，只剩一对巨大的金色翅膀还没有收回去。
她仍然闭着眼，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本相发生了变化，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恍惚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
“我是快要死了么？”
“不会。你再也不会死了。”男人的声音落在小金鸟的耳中，熟悉而陌生。
她以为他在宽慰临终地自己，却依旧信服般挤出一丝笑意，叹息道：“真的么，那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在这大海上就不会孤单，也不会无聊。”
他垂眸看她，将手按在她裸露的肩胛，看着那对巨大的翅膀缓缓消失。
“小金鸟，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她眯着眼睛看向天空泛着金光的云朵，听母族的长辈说起过，那里是永生之所，也许死后灵魂能够代替翅膀升上高处。
“那云的上面，不知是什么样子？”
玄屿沉吟了一会，微微笑了起来。
“真想知道，倒也不难。”
……
“一块……大石头？”漱羽犹疑着看着镜前人。
他恣意地笑了起来，眸中闪着清亮的光，让她一时恍惚。
“你——”
玄屿拉起她的手：“走吧。过往已矣，不必再看了。”
漱羽被他牵着离开转轮台，往城中方向走。
在修罗道的事已了，临走前还要回一趟金屈厄取走昼晦。
漱羽的手一路上被紧紧地牵着，玄屿没怎么说话，只是不时偏过头观察她的气色。
隔着掌心，他能清晰感知到漱羽体内仅剩的灵力，眉头微微蹙起。
她是怎么在这样的状态下，还不计后果地做了那么多凶险的事。
从最初见她，她就是怕冷的，现在想来，她的灵力消耗已经到了危险的地步，还与他一起穿梭来往六道、斗异兽、降厉鬼……
天地不惧的玄屿莫名感到后怕。
漱羽察觉他眼神，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有什么想说的说就是了。”
玄屿摇头，语气故作寻常：“没什么？你现在觉得冷么？”
“不冷。你的手好烫。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眼下还不是时候让她知道一切。
二人回到金屈厄时天光已快大亮，正是最安静的时候。
宽敞的厅中残留着昨夜狂欢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糜烂的气息。有客人面朝下趴在桌上，正在鼾睡。池子中飘着酒香，舞台上男男女女衣冠不整，躺倒了一片。
驮着金车的金翅兽半眯着眼睛，感觉到二人登上车，懒洋洋地扇起翅膀，朝二人的客房升去。
飞到半空中时，漱羽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环视四周，石壁上密密麻麻的石穴如同蜂巢，每扇门都闭得紧紧，并无异样。
心中正在奇怪，金车停了下来，他们到了。
玄屿牵着漱羽下车，临进屋前她又听到那奇怪的声音。
她脚步略顿了顿，在房间外的露台上扶着栏杆向外望了一眼。
“怎么了？”玄屿转身看她，神色敏锐带着关切。
“没什么。”
漱羽摇了摇头，进了屋。
二人在房中站定，默契地安静了一会。修罗道的事情已经结束，这里并非太平之地，理应尽快离开。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夜吧。”
“先不急着走如何？”
二人同时发声。
玄屿微微抿唇，点头：“听你的。”
转轮台上漱羽耗费了太多功力，这副状态经不住移向阵法，即使现在他的灵力已经随着记忆一起恢复，能确保她无虞，但还是休息好了为妥。
漱羽点了点头，走到案前拿起那把昼晦，叹了口气道：“这一趟也算有所收获。”
玄屿抱着臂看她，现在意识到那剑是漱羽准备送谁的。他想起自己将玄霜赠予青枝时她兴奋的眼神，下意识地带了笑意。
“你那朋友一定会喜欢的，这是把好剑。”
漱羽转过身，与他对视。脑中却想起上次离开前因为这剑引发的插曲，神色带了些许不自然。
玄屿察觉她·心思，于是先开口：“你先好好休息，我有些事情，出去一趟。”
漱羽点头，暗自松了口气。
玄屿离开没多久，房门缓缓打开。
漱羽踱步出门，在屋子外的露台上站定了。
“是你在喊我吧。”
高大深邃的溶洞中一片寂静，只偶尔有不知何处的钟乳石尖滴水的声音。
漱羽扶着栏杆垂眸，那具漂浮在半空的蜡人缓缓变化了姿势，仰起头来。
它空洞的眼睛处两盏烛火闪了一下。
“真的……是你……师妹……”它的声音嘶哑难辨。
漱羽平静的神色起了波澜：“……楼镜？”
那蜡人缓缓上升，似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吊了起来，升到了漱羽面前，用空洞的眼睛与她对视。
“师妹……你居然、还记得我……”
漱羽瞳孔微震。她与蜡人仅有咫尺之遥，看着它变了形的躯体，突然一阵恶心。
她能看清她变了形的面孔，斑秃的毛发，溃烂的□□组织和暴露的白骨，被白色的蜡不完整的包裹着，皮肤表面凹凸不平，几乎分不清本来的面目。
真的是楼镜。
她原本是百年前鼎鼎大名的修仙门派青云宗最具天赋的弟子，集师门万千宠爱于一身，都传言她将成为本门的传奇师叔祖之外，第二个不到而立之年便羽化登仙的弟子。
而她的名字也不出意料地出现在接引官息翮神君手中的昭生符上。
漱羽化成青云宗新入门的师妹，接近了楼镜。
这位登仙候选人要经历的考验，是一个“妒”字。
自小师妹出现后，无论是咒术还是符法，总要比楼镜学得更快些，就连经书也是闭目成诵，等到宗门大考，师妹凭一己之力收伏了一只凶恶非常的大妖。
渐渐地大家已经心照不宣：这新来的小师妹天赋超群，连楼镜师姐都相去甚远。
楼镜看着师弟妹们看她的眼神从崇拜变为叹息，妒意如水藻在看不见的水底滋生。
某一日，师妹捧着一卷高阶咒文跑来向她求教，那本咒文是她十八岁时读透的，看着尚未年满十二的小师妹，楼镜心底那头困兽挣脱束缚，有意将咒文的解法错误地解释给她。
楼镜心中清楚，咒文一旦解错，修炼时走火入魔，轻者毁伤灵根，重则痴呆智障，眼前这灵动机敏的小师妹将不复存在。
小师妹听完她对咒文的解释，问她：“你确定是这么解么？师姐？”
楼镜看着师妹清澈的眼睛，犹豫了一霎。
很快便道：“没错，这样解，必能攻克瓶颈，事半功倍。”
小师妹点了点头，眸中的天真笑意顿时消失了。
楼镜打了个寒颤。
漱羽亲手作废了她的登仙资格，冷静而果断地。
青云宗一代传奇，成了第一个在修仙之路上因为一念之差永堕轮回的人。
几经辗转，已经变成了面前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变成蜡人的楼镜看着漱羽周身的灵光，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师妹……你……终于得道了？”
漱羽眸中波澜暗涌：“楼镜，你变成这副模样，心中是否有悔？”
蜡人发出干枯的笑声，无所谓的轻蔑：“悔？怎么？你以为你到了如今的高度，就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了？师妹？”
漱羽闭了闭眼：“我不是你的师妹。楼羽也从未存在过。”
“……你什么意思？”空洞的眼睛出现了一丝茫然。
漱羽眸中金光一闪，蜡人看清她手中捏着一枚金色的叶片，上面写着她曾经的名字。
那名字被一道朱红色的笔记划去了。
蜡人周身的烛火齐齐摇晃起来，声音变得愈发嘶哑难听。
“你、你到底是谁？”
漱羽的目光充满惋惜：“我是玄都息翮。你本来距离羽化只有一步之遥，但却被妒忌冲昏头脑，自毁仙途。”
楼镜猛地向漱羽冲过来，想要看清她的面容，却被神君周身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发出痛苦的低吼。
“息翮……神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天赋灵根，我一生向善……只是因为一念之差……难道就应当面临如此惩罚？！”
“楼镜，这世界本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你起念毁灭别人的那一刻起，便已然踏入深渊。”
“凭什么？仅是一念之差，就让我陷入万劫不复，难道神仙就不会犯错？！！”
漱羽听着她的质问，紧抿嘴唇。
她面容依旧冷硬，却只有自己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蜡人的双手抵在屏障外，不甘地恳求：“既然如此，何不让我做个普通人？！为何要对我如此考验？！我不登仙，能让我回去青云宗么？我想念师父……想念师弟妹……想念青云山上的云和树……我不想再留在这里，整日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神君，求你……救救我……”
她凄怆地求告，气息凌乱，周身的烛火忽明忽暗。
漱羽攥着拳，纤长的指甲刺进掌心。她垂头看向楼镜的名字上那道鲜红的印迹，她画下这一笔时是那么坚决，冷酷而不容置疑。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她对眼前的一切已经束手无策。
“天规昭昭，轮回有定。楼镜，你回不去的。”
她转过身，不让楼镜看到她凄凉的目光。
“是你害我堕入修罗道，你算什么神明！！！神仙本应心怀宽悯，为何偏偏对我如此苛责？！！！”
蜡人嘶声质问，却无人回答，石门在它面前缓缓阖上，神君已经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