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奎本来就是梓州生人,在晋泽城却住在他大哥黄晖的宅子里,他素日在杏坪县驻扎的时间多,要不是因为州府现在成了战争后方第一战略要地,他也不会常住回来。

    要维护如今城内治安,原本的厢军显然是不够的,黄奎让骑兵轮着回城执勤,黄府门前全是被来来往往马蹄踩实的土块,地面严重不平,墨雨故意深一脚浅一脚的颠李千沛,时不时惹一惹专心避坑的棠梨。

    列缺骑全员随着徐一品一齐下马,军师掸了掸宽袍大袖上落的尘土,又抚了抚发髻,这次行军他带了好多在帝京做的新衣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在意仪容。

    “我少年时,我爹带着我随袁公来过这里,当时黄晖受莫驹贪墨案牵连发回原籍,回来不久便要娶新妇,袁公专程来为他贺喜。”徐一品看着掉漆的门楣和柱头,忽然有些感怀。

    “袁公……”李千沛还是很少把袁珏叫爹,总觉得叫爹不算尊重,“为何非要专程来看一眼?”

    徐一品摆摆手,道:“黄晖一个梓州人,跑到南使手下做事,南使被皇帝砍了头,他虽侥幸没参与贪墨之事,却也是灰溜溜回来的,他早年与袁公有少年同袍之谊,袁公一怕他受不了起落,二怕东三州排挤他,所以与我爹轻装走了一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装虽轻,阵仗不小,还办了大事。”

    “怎么说?”

    徐一品将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好似扇骨还在手里一样,指了指东北方向的山脉,说:“那里有个产量丰富的乌金矿,代号鲸,晋泽城里几个本地氏族背着朝廷在鲸的矿脉附近挖了不少私矿,导致山体松动矿难频发,袁公未进城时就在山头走了一转,并书面警告了城中氏族一番,结果……”

    “结果根本没人理他对吗?”李千沛算算时间,贪墨案爆发时应该已经是神武四十年之后了,地方兵力几乎绝迹,枢密院风头鼎盛,唱衰袁氏的不在少数,袁公当时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差不多吧,也是面上敷衍两句,并不当真。”

    “然后呢?”肖机语在一旁追问。

    “然后袁公命令一押骑兵摸黑进城,在几个氏族府上捆了些孩子上山,扔在了各自私矿里,并留下口信说,私矿可以继续开,但每家必须出一个嫡子嫡孙在矿底监工,以此来保证矿洞安全,他会常住在黄晖府上监督此事,预计半年以上。”

    李千沛表情复杂,这……这可特别像是自己会做的事。

    “第二天晚上我爹带我去了,呃,那里,”他环视了城郭之外几处能看见的山头,“不对,那里,在一个山坡上让我陪一个小兄弟玩,玩到我们都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那座山震了震。”

    “孩子刚一放到矿里矿就塌了?”李千沛大概猜到怎么回事。

    “对啊。塌了矿的某氏族家主带着婆姨们被四五十个脚夫抬着轿子送到矿口上,呼天抢地的嚎,说埋在矿里的是他们几代单传的男孙,香火断了可怎么办啊云云,整个晋泽城都能听到。其余几个氏族知晓了此事,忙天慌地的封了自家矿口,连夜到黄晖府上求见袁公,承诺以后再也不开私矿了。”

    一切仿佛才过去十几天,细琢磨已然是十几年。

    “和你玩的那个小兄弟呢?你亲自送回去的?好歹几代单传呢。”

    “说你什么好?”徐一品咧着嘴笑,“真聪明。”

    袁公如何手段也不至于拿一个孩子的性命当筹码,就像希日莫于李千沛一样。

    父女俩好似隔着时光做了相似的选择,奇妙的感觉忽然萦绕住李千沛,她露出淡淡的笑意,再看看这座父亲曾到过的旧宅,问:“所以,黄晖前辈现在是隐退了吗?”

    徐一品稍显愁容,摇了摇头,说:“其实按道理,我该叫他一声晖伯父,那年他从南方回到故里,又丢官又丧妻,可以说是人生最低迷之时,家里特地挑了个好人家的姑娘来给他填房,我当时还见过新娘子一面……哎,只可惜……袁公既送了厚礼又亲自来访,都没能消解晖伯父心中郁闷,没两三年就病死了。”

    骑兵们也发出暗暗的叹息。

    “明明是袁公和我爹设计谋救他一命,没成想……哎。”

    没成想袁公与徐穰竟比黄晖还先走一步。

    如此这般,他如何再继续活着?

    “贤弟在门口站着做什么?”黄奎大概听了禀报,亲自来府门前接客,“郡主也一起来了?”李千沛明显在他预想之外。

    不过几个月没见,黄将军憔悴了不少,之前在枢密院见他时光泽的黄铜色皮肤变得粗粝,眼神木讷反应迟钝。不过他的出现倒是将忽然笼罩在众人心中的阴云驱散了。

    “黄将军这是……?”徐一品翩翩站在他身侧,衣袍缓缓的样子与黄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

    黄奎之所以与匡银鹤远隔数千里依然惺惺相惜,大概是因为两人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特别是对自己认定的对象,一般嘴上都没有个把门。

    一听到徐一品关切的话,立刻就绷不住了,抓住对方的胳膊说:“伯衡贤弟……老哥我,我,做梦都担心蒙古人像突袭聂沸一样……”

    “把你给了结了?”李千沛笑着接话,心想伯衡把你大哥称伯父,你倒是自降辈分。

    “怎么说话呢?”徐一品瞪了瞪眼睛,转头安慰情绪不佳的武将,“梓州人口是金州的两倍,山地又多,现在还有这么多的难民,蒙古骑兵怎么……”

    “不是!”黄奎一脸苦相,恨不得整个身子要挂在徐一品身上了,“不是的伯衡!我梦到,梦到,他们突袭祠堂,祠堂塌了……”

    他后面两句说得很小声,说明真是害怕。

    李千沛弯腰掸了掸自己的靴子,点点头说:“嗯,那倒是有可能,金州失了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来拆祠堂……我还觉得有点奇怪。”

    “啊?”黄奎一震,看着一脸认真的李千沛,“那,那怎么办呢?”

    徐一品轻轻拍了拍黄将军的背脊,拉起他往门里边走边说:“大哥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手底下有一个军的人,这么久没有出闪失,说明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吓退了他们。”

    “真的?”

    李千沛到也没觉得黄奎可笑,反而特别能理解他这样的闲散武将忽然被赋予重任之后的长期折磨,不用猜也知道现在的杏坪县别说是蒙古人了,估计连金州难民都需要绕路走,几千骑兵守一个祠堂都守不住的话,大裕亡国论也不算个笑话了。

    她把列缺骑留在门外,自己跟着两个男人进了府,这宅子年岁久了,与整个晋泽城一样,总有一股灰扑扑的陈旧。

    “老匡呢?”她问。

    黄奎受到安慰,稍微整理了一下仪态,拍了拍徐一品被他抓皱的衣袖,说:“去北边找税丕贤了,他们快二十年没见过了。”

    税丕贤是震泽军的主将,是这次所有统帅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在朝中比较低调,在民间也不算驰名,这次他带领的震泽军走得最快最远,驻守佳县,再往北就要到云州界了。

    “哦……税将军……”李千沛喃喃,“早年是不是和老匡在甸州打过仡佬人?”

    “对,贤兄安定南疆之后,神武爷才放心西征的,结果收复云州的功劳都给了别人……”黄奎果然是嘴上没谱,说到这还没意识到马上要惹事了,“要是带的是他,还有别的武将什么事?”

    别的武将?

    “黄大哥说的是袁公吗?”李千沛立刻反问,脸上没有表情。

    “呃……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青衣军师倒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一样,甚至还带着点笑容,推了推黄奎呆住的身体,说:“今天黄将军拿什么招待我们啊?”

    没等恍惚的地主搭上话,女将军便抢着说:“招待什么招待,快些去杏坪县最要紧。”

    黄奎暗道不妙,看上去女将军似乎真的因为自己口舌一快而愤懑,要是之前倒也不怕得罪她,只是眼下守祠堂的骑兵营好像属于自己又好像不完全属于自己,他可不想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把事情搞砸了。

    他望了望徐一品,对方却笑着点点头,他哪里知道李千沛催着他走的原因是不想在晋泽城遇到赵宇修,虽说明里暗里给赵州丞久病的妻子送过不少丹药,她可实在不想听到读书人的唠叨,一心只想催黄奎快些跟他们走。

    徐一品也觉得早点把事情了结了最重要,便说:“嗯,黄将军现在就带我们走一趟可好?”

    黄奎想都没想,当然好啊,他时刻都担心祠堂被拆了,李千沛去这一趟多少也有点威慑作用,再不济真出了什么事,徐一品也能给自己出个好对策。

    “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好什么好?!”

    结果他这边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一个娇懒的女声从正堂后面传来,黄奎一惊,刚刚说错话都没有这样心慌,额上冒出一排汗珠。

    “才回来两天就又要走?”随着女声的走近,这座宅子的女主人终于露出真容。

    她是这里真正的女主人,黄晖的遗孀,黄奎的……

    “嫂嫂。”黄奎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缓缓走来的女人拱手行礼。

    只见从幽暗的厅里走出一个穿着桃红色薄罗衣裙、披着玉绿色披帛的女人,她的身体轮廓随着每一步摇曳,在薄薄的衣物下勾勒出颤动的轮廓,待走得近些,无论是徐一品和李千沛都挪不开眼。

    照说,若是黄晖遗孀的话,该比徐一品要大上几岁,怎么也该有三十四五了,可款款走出的这位却令人看不出年纪来,她身量丰腴甚至可以说有些胖,可是腰细胯宽腿长,但凡露在外面的皮肤,脸上的脖子上的手上的,每一处都如凝脂般紧致细腻,随着步伐,衣料上的反光像浪一样荡漾,明明还没闻到香气,却令人自然开始幻想她温热肌肤的迷人气味。

    待她走到黄奎面前,终于看清了样子,令人震惊的是一头卷曲的黑长发,好像三五个人的头发全长到了她一个人的头上,蓬松得野蛮,随着她身体的晃动而缠绕,落在她肉隐肉现的胳膊和腰背上。

    “你说的,这次回来多陪我两天的!”她美目圆瞪,因为激动而两颊飞红,巴掌大的小脸像颗熟透的馥郁的蜜桃,同样浓密的眉毛和睫毛巧妙的化解了她的年龄,明明是拥有傲人身姿风韵犹存的妇人,语气却还是个少女。

    黄奎大窘,左看看右看看,立刻作揖赔礼:“嫂嫂嫂嫂,实在是军务繁重,不是有意要食言……”

    “不听!”黄夫人一跺脚,胸口薄纱之下波涛汹涌。

    徐一品暗暗倒吸一口气,目光中复杂的光亮几乎有形有质的将妇人层层包裹,没想到在这阴沉沉的晋泽城旧宅中,还有这样的花红柳绿婀娜多姿。

    要是以往,李千沛一定见不得徐一品这般轻浮浪荡的样子,可是今日她却怪不得他一句,因为连她一个女子都难以收回黏在黄夫人身上的目光。

    纯粹的□□,旺盛得不加掩饰的性感,只消一眼便再难忘记。

    两人刹时间明白了黄奎常住在哥哥宅子里的原因。

    “我记得她。”“我记得她。”

    两人竟然同时脱口而出。

    “嗯?”徐一品少年时来过这宅子,见过那时的黄晖新妇也正常,李千沛又是何时与她有过交集呢,“玉龙说说呢?”

    黄夫人眼中噙泪,长长的下睫毛聚成一绺一绺,眼中却只有黄奎一人,全然没有多看两位客人一眼。

    “伯衡可记得我曾讲过,师父他许多年前待我游历大裕时,在晋泽城郊遇到一个美妇……回去害了相思病?”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对对,那时的我实在是不解风情……如今,却是明白了。”李千沛说完,暗暗咽了咽口水。

    徐一品直摇头,恨道:“我见她那时有十七八岁了,女人也见了不少,怎么……”

    黄奎原本往后退了几步想把嫂嫂拉到一边说,而两位客人却中了邪一样亦步亦趋越靠越近,他不得不大声打断嫂嫂喋喋不休的抱怨,说:“嫂嫂!这位是帝京来的栖郡主和徐大人!军务紧张,今夜就要去杏坪县部署,嫂嫂且体量体量吧。”

    黄夫人这才看见二人在身后,嘤了一声,连忙拿袖口擦了擦眼角,转身屈膝行礼,怯怯地说:“春娟见过郡主见过徐大人。”

    徐一品正准备去扶她却被李千沛抢了先,她双手托起黄夫人浑圆的大臂,只觉得这女人身上一点骨头都没有,又软又弹,不由地往她胸脯上看了两眼,真是又白又圆。

    “黄夫人叫我玉龙就可以了。”

    “我……”美妇人抬眼看到了青衣军师,眼波潋滟一动,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能再低下头去,嗫嚅一句,“是春娟失礼了。”

    徐一品的心都化了,干笑一声,说:“嫂夫人可不能这样说,我们今晚不走,陪夫人一晚如何?”

    “真的?”她抬起亮晶晶一双杏眼,直直地看着徐一品,好像更希望陪她的人是昂藏七尺的徐一品,自己也觉得过于热烈了一些,便转头握住李千沛的手,“郡主和大人该饿了吧,走,去我的小院,春娟亲自给你炒两个小菜。”

    两人对面一望,竟有些相似之处,眉毛头发皆是生机勃勃的茂密,李千沛打趣道:“好容易遇到个比我头发还多的人……姐姐贵姓啊?”

    妇人再偷偷瞥一眼徐一品,回答这个问题时像故意告知他一般,“朱氏,闺名春娟。”

    徐一品的内心翻滚出千百个不能说的念头,咬了好几次嘴唇来克制自己。“嫂夫人请……”他几声嫂夫人叫得顺口,浑然忘记先前还说自己该称呼黄晖为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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