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殿的阙蓝并没有得到皇帝的特别介绍,连大人们准备好的抗议也遗憾落空,李顼巧妙的将他的职位放置在内侍省里,如此便由不得吏部指手画脚。

    阙蓝这几日晚间都跟琼瑛夫妇会面,三王子与他也算旧识,到现在为止依然以为他是真的小鸾仙师,琼瑛觉得有趣一直没有拆穿,李正知无不言仔仔细细跟他讲了朝臣们对他的态度,反对者众多,反对的理由中,对他出身的鄙夷占比不算大,大部分还是对这个官职本身的质疑。

    这些境遇在阙蓝的预料之中,是谏官工作的一部分。

    李正把自己了解的大人们都讲了一遍,氏族的寒门的,喜欢的无感的,师生关系血缘关系裙带关系,职权划分地域划分科班划分,除了不能直言的党派划分之外,掏心挖肺地为阙蓝描了一遍朝臣势力的轮廓。

    只是,朝局复杂关系交错,李正并不知道他身为李姓皇族、在南下入朝之后也被归类到了北方派和武将门阀之中。

    没有在殿上给一个正式的登场,阙蓝觉得也算好事,他可能还需要花一旬的时间才能记熟大人们的音色,还要更多的时间去了解皇帝的心思。

    去年在太清镇差点被两名殿前司骑兵砍死,那时候在暗地里对自己动了杀心的皇帝,恐怕只有公然走到他面前才能化解干戈。

    当时随玉殷入宫觐见的时候,他就知道皇帝一定会将自己留在身边,只是没想到皇帝给了他一个这样的官职,可越是这样,他便越是肯定李顼在自己身上有着其他的谋划。

    青年皇帝并不简单,今日朝堂初体验阙蓝便发现,皇帝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老练,不仅十分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且能把握朝会的节奏、猜中朝臣的想法、控制结果的走向。

    阙蓝不相信真的有君王愿意在头顶挂一把可能自伤的剑,不过是希望这把剑找准自己不想要的人。

    散朝之后皇帝照常宣了几位枢密院的大人来裕心殿,除此之外,阙蓝也被要求在殿外候着,他倒是不着急,默默站在芷欣指定的位置,李千沛说过,裕心殿外的廊下有一排巨大的金色柱子,在他只能感光的视线里,有薄薄的阳光穿过柱子的间隙照在脸上。

    皇帝今日肯定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摩挲着一个趁手的小把件。

    “鸳鸯阁笼化为灰烬了。”

    阙蓝仿佛一脚踏空,刚刚他用心体会阳光的热量,没有发现董捷彬走到了近前。

    “礼公好手段。”他轻轻说。

    “不是我,是海盗。”被误解的董捷彬表现得没有很在乎,“陶尔砚请你回去的时候,你要是听了,可能结局不一样呢。”

    “结局?礼公说的是我和刘鸳儿的结局不一样吗?”

    董捷彬的衣料摩擦出声,他换了个放手臂的姿势,说:“李玉龙说老天师去了盐州,确有此事吗?”阙蓝从未听他谈论过刘鸳儿,这次也一样,他结束了刚刚的话题,问起了另一件事。

    “是。”

    “天师确说春夏之交盐州地龙翻身?”

    “确是。”

    “你觉得朝廷该不该提前干涉百姓?”

    阙蓝袖子里的手用了点力气,指甲刮在手把件上一次两次,他不知道董捷彬为何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于礼公而言,该的。于陛下而言,不该。”

    “你认为我该,是因为觉得我董捷彬想要个千古名声对吗?”

    很可惜阙蓝现在看不见首相的表情,他恍然间觉得与这个人的缘分好奇妙,九岁时被这个人从帝京奴隶贩子手里解救出来时他不曾露面,在京兆府认定自己杀害潘氏夫妇、从京兆大牢再次救出自己时不曾露面,再到鸳鸯阁笼的数年都没有露面,而偏偏在现下,两人终于能单独探究对方的时候,阙蓝再也看不见他了。

    两人各自静默片刻,董捷彬不易察觉地呼出一口气,说:“几年前我提出方田均税,当时的平章事觉得我天真,他问我大裕版图几何,是不是一百年都量不完河山。然先帝亲许我调动南衙和各州府厢军之权,必要时甚至可以就地招募,前后一共动员了近二十万人,从南向北,我走完了除了仙州之外的所有州府,还好没有用一百年。”

    “礼公用了多久呢?”

    “十九个月又二十一天。”

    可是与这次盐州之事有什么关系呢?阙蓝却没有这样问,等着首相自己说。

    “均税青苗市易,国库充粮仓盈,再过二十年预计可以为大裕多养活三五百万人口,也就是再多三五个帝京这样的城市。可是……”首相微微扬起的语气往下降了降,“你知道北境这一仗我们要牺牲多少将士吗?五万?十万?那些被屠戮的百姓呢?二十万?盐州若真的地震了要死多少人,三十万?五十万?”

    阙蓝眉心一跳,这些数字禁不起细算便也足够骇人。

    “任何新政,无论什么原因,最终的好处没有落到百姓手里就都是苛政。我董捷彬一生,可不是为了占据史书上那几页,我要千千万万人在他们有生之年富足安定,如果人都没有了,新政将毫无意义。”

    “嗯。”阙蓝想要表示肯定,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所以……”董捷彬吐出一口气,“如果灾难是必然的话,盐州的百姓就是我的应尽之责。”

    首相的言下之意,难道是希望自己在御前支持他?未免……有些太瞧得起自己了吧……

    这时,芷欣从殿内出来,踩着碎步走到两人身边,董捷彬掸了掸袖子,准备面圣,不料中贵人却说:“董相,陛下说今日有许多事与谏官探讨,要您先回去。”

    也不知道董捷彬有没有不忿,但是帝国首相的风度实属一流,也不多做纠缠,转头与阙蓝辞别,道:“刚刚我讲的,谏官大人且想想。”

    “想想?”好像早就想好了有这段对话,阙蓝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手里一直攥着的手把件露出淡淡的光泽,“这个,早就该还给礼公了。”

    他手指松开,东西没有掉在地上,想来是董捷彬接住了。

    微垂下眼眸,廊下的光切了一半的脸颊,白得耀眼,他笑着说:“礼公今日所说每一句都如此振聋发聩,要不是认识礼公时间足够长,差点就信了。”

    董捷彬踏出去的第一步有些不稳,最终他的人影还是消失在阙蓝模糊的视野里。

    “公子,陛下要奴家来带您进殿候驾。”待首相走远了,芷欣才说。

    该叫他大人,中贵人故意叫他公子,想让他知道无论现在是什么身份,芷欣依然是李千沛在宫中十分重要的桩子。

    “多谢……中贵人了。”

    “公子拿了什么好东西给董相?看上去锃亮。”

    “原本就是属于礼公的一件首饰,以后用不上了。”阙蓝如实回答。

    殿内还有别的人。

    阙蓝睁大双眼,想要从体型上判断这位站在自己身边的大人是否为旧识,陌生的气息里夹杂着一股不愉悦的气味,他不知道如何形容。

    “阙大人。”对方的嗓音虽然粗粝语气还是温和的,配合大块的身形倒是和谐。

    “大人好……敢问阁下是?”阙蓝在心里猜测该是个武将。

    这时皇帝带着苏合香味道凑近了,下意识把手掌放到了阙蓝胳膊上,说:“你之前应该没有见过,皇城司芷荣公事。”

    哦,原来玉龙所说的狗味是这个味道……记住了。

    他抿嘴一笑,“公事大人,久仰。”

    “阙大人不必客气了,陛下今日安排奴家带你去皇城司。”

    阙蓝微微侧身,避开了皇帝放在胳膊上的手掌,“陛下要臣去皇城司有什么公务吗?”

    “皇城司衙门地下档案室听说过吗?”李顼听上去心情不错,即便在处理了一堆糟心事之后依然稳定。

    “久闻。”

    “朕想着,与其每晚去打搅欧阳氏夫妇,听回京不久的堂弟给你讲朝内关系和往事,不如去皇城司翻看档案,更快更有效。”

    阙蓝心里一动,眉心微微蹙起,皇帝是在开玩笑吗?皇城司地下的那些档案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帝国密辛,就这样由着自己看?再者,自己怎么看?

    皇帝的手再次扶上了他的胳膊,手心的热量透过衣料传递给他,莫名令他心里毛毛的不舒服。“陛下……”

    “阙大人不要担心,奴家会安排记录官为你排疑解惑的。”

    李顼的手再在他胳膊上拍了拍,说:“芷荣安排得如此周祥喉舌大人也不要负了好意吧,另外朕问你,现在还住在表姐府上吗?”

    “是。”阙蓝心口一缩。

    “不合适。”皇帝下了定性,“你与表姐虽……总归没有婚书在册,难不成以幕僚的身份住在府上吗?臣子的幕僚怎么当谏官?”

    芷荣附和道:“陛下心思缜密。”

    “你第一次进裕心殿的时候,在值殿休息过可记得?就在朕寝殿的隔壁,朕的意思……不如你住进殿来。”

    此话一出,芷荣也没有立即赞同。

    阙蓝掌心收紧,不好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皇帝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掌变得滚烫,几乎要灼伤皮肤。在心里颠来倒去一番,他问:“陛下是不是总想起之前在值殿常住的人?”

    沉默。

    “臣多谢陛下错爱了。”可千万别把我当作明宏深。

    换是朝内文武大概不明白阙蓝这话的意思,可此刻殿中的芷欣和芷荣,当然知道话中指的人是谁。

    “陛下一片心意,阙大人不愿意也不必如此推脱。”芷荣打了个圆场。

    “是阙蓝不知好歹,辜负陛下一番心意。”阙蓝说完,只觉得搭在身上那只手滑走了,他不知道皇帝此刻的表情如何,心中微微忐忑,又说,“陛下,外官入闱本朝可没有先例啊,而且,您想要的是一把刀剑,不是侍奉左右的内官。”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最终皇帝说:“那也不能住在玉龙将军府上了,朕限你十日之内搬出去,芷欣,阙大人是你内侍省的人,他眼睛不方便,你帮他把事情办妥了。”

    芷欣喏喏应下,阙蓝知道没有争辩的余地了,想到要从将军府里搬出去,心间平添了丝丝郁闷,不过总归浇灭了皇帝奇怪的遐想,郁闷中又夹杂了点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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