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镇第一夜,成薇觉得有点不真实。

    好像之前与嘎鲁部那一役没有发生过一样,津蕤不受任何干扰,一切都在他自己的节奏里,安扎之后不一会营地里升起了炊烟,他亲自来跟成薇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一押人离营了,他们要摸黑越过丰镇的金州界,天亮之前再回来。

    成薇背上的伤算不上严重,养了三四天之后就正常活动了,津蕤一离开营地,她只觉得身上沉沉的,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这几日总是枪不离手,一来是遭遇嘎鲁部突袭后心里不踏实,二来是正好当个趁手的拐杖,成薇在营地里走了半圈,玉字军将士们一路来既没有负重也没有参与先前的战役,散发出来的干劲与乐观稍微感染了成薇片刻,身上的新伤似乎全好了。

    穿过半个营地到了禁军这边,他们与玉字军中间隔了一条细细的河,成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淌河而过,小河不过一丈半,隔开了两个世界。

    禁军的营帐扎得缓慢,许多没有行动能力的伤员还躺在露天的空地里,马匹和粮草粗略的围在一起,河边来来往往的都是汲水的士兵,成薇看到许多人就着河水吃干粮,算是对付过去一顿。

    主将的帐子率先搭好了,门外站了几个营的部将,大家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见成薇来了倒是露出一丝宽慰,围了上前,问:“成指挥使,郡主回来了吗?”

    成薇摇摇头,“快了……该回来了,”又指了指主帐的门帘,“嗯,两兄弟都在呢?”

    “对,我们……我们还想再劝劝蒲将军。”

    几位部将看上去神情瑟瑟,说的话里也尽是不乐观。

    “各位不要担忧,待郡主回来之后,定会为各位想好办法。”她尽力安慰了几位死里逃生的部将,“各位不如回营安排指挥,伤员要管,好兵更要管,才刚刚开始,各位不要先怯了阵。”

    成薇说完,握紧手里的枪大步进了蒲开焱的主帐。

    一进去就看见蒲开垚肥硕的身子,靠在衣架子上打盹,他原本该在这里阻挡每一位到访者的,显然十分失职。

    而红瞳儿伏在案上细细看着金梓交界的地图,他没有裹头巾,一头黄发乱糟糟,一边耳朵连着下颌的地方添了一道深紫的疤痕,是前两天嘎鲁部的蒙古人留下的。

    这个击打在耳后的淤青影响了他的听力和躯体平衡,过去几天都要求蒲开垚寸步不离左右。

    成薇已经走到案前了他像是没有感觉一样,用手指在图上沿着他们所在的丰镇沙沟一直往北,到达金州第二大城乌宁城,路程不算远,不过一百多里,只是这中间要穿过几个林地,地形上还有好几个沟子,而且他察看的这副地图画的不够精细,平面不知沟壑起伏几许。

    “玉字军有北境堪舆图,十分精细。”成薇说。

    冷不丁的吓了蒲开焱一跳,红色的眼眸像是炸了一下,抬头看到是成薇表情便垮了下去,摆摆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成薇看见他案上新到的枢密院文书,弯腰要去拿之时,红瞳儿拔出匕首插在了那叠文书上。“我以为你只是蠢而已,怎么这么烦人?多管闲事。”

    “郡主回来之后这事你也瞒不过去。”

    “哼,郡主?她来我也只是要她休管闲事,不行我们直隶禁军就换个地方。”

    “为什么?”成薇问出这一句时细长的两撇眉毛皱得翘起,“为什么要谎报军情?大裕律法里写的清清楚楚,郡主回来就能直接砍你头,为什么这么做?”

    蒲开焱霍地从书案后面站起来,一脚踢翻了自己的凳子,这响动终于惊醒了蒲开垚,“二哥!怎么了……”

    眼色血红的无眉男人凭借着身高向成薇施压,“让她砍一个试试!”

    成薇后退一步,指着被匕首扎穿的枢密院文书,“你是为了自己吗?为了帝京这几本轻飘飘的赞赏吗?龙兔两营全军覆没,鼠营马营伤亡过半,军报上死伤却不过百,那些兄弟白死了吗?”

    “哼,别操这种空心了,钱一分都不会少给,朝廷给多少我们蒲氏也给多少!他们每一个,都能拿到应得的抚恤。”

    成薇张了张嘴,即便在帝京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她依然无法想象一两千人的生死在四大氏族眼里只是一笔可以支付得起的交易,用来换取虚假的军功,她不懂。

    “那……”她倔强地摇着头,“那他们就不算报国了吗?只有你写下名字的那百十号人才是吗?”

    “你没有资格来质问我,要不是禁军坚持穿甲,死伤会更大,你们玉字军没有耗费一兵一卒,凭什么来管我怎么汇报?”

    确实是因为玉字军实际上没有参与这场战役,李千沛又不在,所以成薇实在无法将实情回报帝京。她回头看了一眼明显跟自己二哥站在同一边的蒲开垚,呼出长长一口气,知道除非李千沛回来定夺,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

    “那钦的事,也没有说吧?”她低声问。

    嘎鲁部穿过林地越过州界进入梓州,是为了给那钦解围,也就是被蒲开垚在树林子围追堵截的那一小股蒙古人,事实上这一战伤亡如此惨重也不能全算是红瞳儿的问题,原本大裕骑兵与蒙古骑兵就有差距,这次嘎鲁部又抱着必死之心解救那钦,战术猛冲,一上来顶着箭雨就破了龙营的阵容。

    大裕损失惨重的同时,嘎鲁部也所剩无几,堪堪护送那钦逃离。所以,蒲开焱第一次与蒙古人打出这样的水平,在成薇看来,不算差。

    只是对那钦只字不提,显然是不想担起任何作战不利的罪名了。

    又瞒又骗……战场大忌,这不仅是给中/央看的一个成绩,更是给整个战线,给聂慷给税丕贤匡银鹤看的虚假情报。

    “成指挥使。”蒲开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换了一种更傲慢更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个孤儿,没人要的孩子,理解不了家族荣耀一损俱损这样的道理不怪你,我们蒲氏无论做什么皆是一体,我的长兄,当然你可能不认识,他刚刚错失了成为帝国计相的机会,前线关于我与老三的所有不利战报都会算在他头上,他怎么办?”

    成薇一愣,帝京朝堂于她而言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红瞳儿看了一眼同样愣在一边的蒲开垚,蒲老三向来被人看作草包,他们兄弟间从没聊过这样的话题,不料在一个女人面前说破,红瞳儿露出一点难为情的不耐烦,接着说:“无论你懂不懂,这场战事的输赢不在梓州,而在直隶和朝堂。”

    女指挥使垂下头,还是倔强地说:“那……只有等郡主回来定夺了。”

    蒲开焱见成薇如此坚持,只想将她轰走,正要发作之时听到帐外有点骚动,他火焰般的瞳仁猛地一缩,瞪了一眼蒲开垚示意他去看看怎么回事。

    “滚开。”

    伴随着一声呵斥,女将军大踏步进了帐子,正好迎上了蒲开垚,拍了拍对方突出的肚子,朗声道:“哟,还是南衙禁军条件好呐,行军这么长时间愣是没瘦呢。”

    成薇心中大动,伴随着浑身松懈下来的脱力感,说出了憋了多时的那句话:“郡主可算回来了!”

    “说多少遍了,叫玉龙。”李千沛推开蒲开垚,大步走到成薇跟前,“辛苦了薇。”

    一时间成薇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要说也不该在红瞳儿的帐子里说,咬着牙摇了摇头,说:“将军几时到的?怎么……就一个人呢?”

    “干嘛,想徐伯衡啊?”李千沛故意问,“他在对岸呢,别急嘛,我跟红瞳儿聊两句就跟你回去。”

    “我……不是……”成薇脸上有点挂不住,知道在李千沛面前强辩是没用的,便默默地退到一边。

    多少有些不对付的蒲开焱和李千沛终于面对面说话,他不想再听一遍和成薇一样的质问,便先说:“郡主来我这做什么?早些回去看看枢密院传来的问罪书吧。”

    “有人说过你们五个里面你长得最丑吗?”

    “什么?!”蒲开焱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黄头发红眼睛的问题,而是颧骨高耸鼻尖无肉印堂狭窄,还有反骨耳覆舟唇,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你大哥粗眉阔鼻,”说着又指了指身边的蒲开垚,“他也算是肥头大耳,就你生成这样的短命相?”

    “你!”以他现在受损的听力竟然将对方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全了,气愤于无来由的一通长相攻击,他只觉一口气卡在心间,滚烫灼人,“郡主离队这样久一回来就找我的不痛快,是遇到什么人受了什么气吗?”

    “修道之人,相面还是略知一二的,况且你这样极致的奸邪之相确实罕见。”女将军倒是坦率,转而想起了什么,指了指帐帘子,“你倒是说对了一件事,遇到个人,给你带了来。”

    “不劳郡主费心了,眼下我这里不缺人。”

    李千沛给蒲开垚递眼色,让他把人请进来,有碍于二哥的面子,蒲三公子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去看了两眼,看完两眼又两眼,确认再确认之后,他惊讶地喊道:“二哥,你看看这是谁?!”

    蒲开淼被三哥一把拽进了帐子里。

    也不怪他的兄弟都认不出他,李千沛也花了很长时间适应他这个新形象,身形消瘦皮肉松弛表情凝重,一路上都背着箱笼,睡觉也将背带缠在手腕上。

    “小五!哈哈,你,你瘦了好多。”蒲开垚把五弟紧紧抱进怀里,他俩年纪最接近,以前也长得最相似。

    李千沛一直注视着蒲开焱,他在露出片刻惊讶之后,迅速整理好面容,原本就下坠的嘴角更是下垂了几分,女将军看在眼里心里也琢磨出点味道来。

    “二哥。”蒲开淼眼中有泪花闪烁,手指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肩上的背带,“我……”好像把临河城破之后的几个月际遇在脑中匆匆过了一遍,蒲小公子鼻翼张合一时哽咽。

    一言不发的红瞳儿看着自己的幼弟,也没有开口说话。

    李千沛觉得自己大概碍眼,拾起成薇的长枪挽着她的胳膊,低声说:“走走走,不耽误人家兄弟重聚,我带你去见伯衡。”

    两个女人离开后,沉闷的帐子里只剩下蒲氏三兄弟,蒲开垚左看看二哥右看看五弟,气氛说不出的僵硬。

    红瞳儿微微扬起下颌,他的下颌角非常清晰锋利,样子咄咄逼人,面对眼前吃尽苦头劫后余生的幼弟,说出了重逢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还活着?”

    蒲开淼愣住了,怎么又是这一句呢?不应该是这一句啊……之前与聂慷的会面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一想到在紫金军大营里受的屈辱,跟随在身边的弟兄全部惨死,他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手指恨不得抠烂箱笼的背带。

    这是他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流着一样血的二哥啊。

    “二哥怎么高兴得说错话呢?”蒲开垚感到弟弟浑身抖动,也觉得气氛紧绷,“小五啊,之前以为你不在了,现在是哥哥们太高兴。”

    红瞳儿走到幼弟面前,伸手整理对方不合身的衣领,蒲开淼吊起来的一口气才缓缓松出来,勉强对二哥报以一个迟钝的笑容,大概是自己理解错了吧……

    二哥拍了拍他的胸口,力道不小,顿了顿又问:“你为什么没有死在临河呢?”

章节目录

玉鸾生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罗秋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罗秋湫并收藏玉鸾生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