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韬二十三年的人生中曾几次踩过了生死线,在仙州烽火连天的海岸上,在孔州张县的走私队中,在敏德广场的李千沛面前,在小白楼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在鹿鸣别院的水池边……

    可是只有一次他是真的决心赴死,甚至可以说是提前策划了自己的死,就是被困在金州州丞府那一次,通过地道放走了兰加志与肖机语之后,为了让他们跑得更远一点,他挟持着焦蒿静候倒数两人生命的尾声。

    连给兰加志的三分骑缝章的信都提前几天准备好了,他心里只想为李千沛哪怕多做一件事。

    即便挟持着焦蒿,面对院子内外的私兵,他知道生机渺茫,如果拉着焦蒿垫背倒也不算亏……可是他的石榴姑娘为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在不可能之处出现救他脱困。

    他始终记得踢在焦蒿背心结结实实的那一脚,不可能的,他扑向蛛丝只能是七零八落的结局……

    沈流韬下意识把阿娜尔护在身后,他的身体紧绷起来,一种熟悉的、充满威慑力的紧张感席卷而来,他再次想起那种鸟。

    有一种体型小巧只比麻雀大一些的鸟,叫做伯劳鸟,人一手能握,头圆尾长羽翼短钝,脚强健趾利钩,性情极为凶猛。不会直接杀死捕获的猎物,而是活活穿到树枝上,撕扯它们的肉,死掉之后就再穿一只。

    野利骄这个名字是他取的……骄……

    十佳木怀疑得没错,眼前的高竹凭什么可以抚养野利氏,又凭什么令人信服,这个人又如何成为羌廷最信任的买办,令昆弥城中人人都忌惮他三分……那他只能是曾经的北三州土皇帝。

    真的是他,他没死?

    “高,高先生是如何从那场大火和天罗地网里活下来的?”

    “嗯……”高竹又摸了摸半截下巴和半脸的烧伤,“你也不想想州府衙门是谁盖的。”

    “为何还要诈死?”

    “李千沛能容我活着吗?皇帝能吗?你能吗?还有就是,”他几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焦鹿鸣要体面,不能以这副模样苟活于世。”

    “那……”沈流韬脑中快速闪过在昆弥城中与高竹接触的片段,那么多瞬间,他一早洞悉了自己的意图,甚至可以说好像在等着自己来,“那若徐大人没有派我们来呢?”

    “哼,没有你们我当然会自己动手,”他的独眼睁大一点,终于有点像曾经的四白眼,目光落在野利骄身上,好像在说所有投入都应有回报。“原本我是准备挑动野利曜先杀他大哥的,你们一出现我便换了个思路,杀谁不是杀。”说完顺手拍了拍野利曜的人头。

    在场的各位恐怕都理解不了这位在朝中声名狼藉的北使,他私改青苗、助长走私、党同伐异,克扣储粮盗卖贡马,毒害津蕤设计李千沛,千里之外置夏无疑死于牢狱之中,戕害金州州丞刘成胜,勾结那钦奉承黄教,堪称恶贯满盈十恶不赦。

    沈流韬在他手下的那段时间,为他做的尽是肮脏下作的勾当,所以在杀他的时候感到几乎无可非议的正确,可是再面对容貌尽毁改名换姓的高竹,得知他一直坚定不移地为大裕谋划着,他忽然感到矛盾的疑惑。

    似乎看穿年轻人所思所想,高竹说:“人生在世只能有极少数的人理解你,其余所有人加起来,都只是瘙痒。对鹿鸣而言,若能得那一个人的肯定即可。”

    一直在旁静静听的十佳木被这句话触动,说道:“白相对先生充分肯定”

    高竹独眼一亮,问道:“你如何知道?”

    “徐大人说,离京之前在枢密院甲一房里,将军与白相因北使的定罪生了口角,白相说……”十佳木看见高竹的怪脸上出现了急切的期待,“焦蒿在,北境安。”

    “老师真这么说?”

    “料想徐大人没有必要骗我。”

    高竹转脸面向东方,一抹彤色正冲破戈壁苍茫的地平面把光明赠与人间,十佳木分明看到这个传闻中狡诈贪婪的北境之王努力地克制着呼吸,布满疤痕的鼻翼张合收缩,好似在暗夜行走太多年的人忽然见到了骄阳,又感动又侥幸。

    老师,学生还在呢。

    等高竹调整好了情绪,换了一种稍柔和的语气说:“小小年纪又没有功名又没有入仕,竟然能猜出我是谁,嗯……你爹还好生了个你,不然你家过不了这一辈指定完蛋。”

    野利骄的冷脸露出一丝疑惑,义父性格暴躁挑剔,自己在成长中几乎只能勉强达到他的要求,如此盛赞一个人实属罕见,反观十佳木,对这样的褒扬似乎并不买账。

    他说:“佳木不敢当,不过如实转述罢了,况且……况且佳木并不认可白相的评价。”

    “洗耳恭听。”高竹把手抄进袖子里,信步走到十佳木身侧。

    “佳木并没有什么高见,只是觉得,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杀害无辜压榨百姓就是错的。白相默认你用非常手段维护北境安稳,可能只是他从权的选择。而你苦百姓富官僚,不仅是那钦,还与,”他看了一眼野利骄,发现对方也看着自己,他连忙转了头,“还与羌廷勾结,每一条每一项在大裕律法里都是死罪,无论谁为你辩白都不能改变事实。”

    少年放下刚刚的谦逊,把所思所想凝结成一句话,他看着高竹的独眼说:“手段不正义就是结果不正义。”

    “正义,嗯,正义。”高竹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然而我的不正义可以令柔远临河白云十几万人活着,令金州不失,聂沸、关凛,以及他们的将士都活着,难民不必南迁,乌金矿不必塌陷,如此种种,依然够不到你口中的正义?”

    少年抿紧薄唇,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你的授业恩师是谁,你要有机会回去问问他,或者去问问徐伯衡,换作他该如何?”高竹说着,拍了拍野利骄的肩膀,天亮了,昆弥的天也该变一变了,父女二人要立刻赶回去。

    “等等!”十佳木还有疑惑未解开,带着少年郎的冲动挡住了高竹,“佳木受教,但是……”他看了一眼默默不语跟随高竹的野利骄,她像个受人摆布的布娃娃,“她呢?她不是你思想的延续,而是你刻意培养的工具,她是自愿的吗?”

    “那你自己问问她。”

    十佳木目光灼灼地看向野利骄。

    “我愿意。”女人不是木偶,她这句话也不是敷衍和服从,明显是她自己想清楚想透之后的决定。

    “会被当做傀儡的。”十佳木咬着牙说。

    “那也愿意。”

    “若有一天你改变了心意后悔了怎么办?”

    “人是不会改变的。”野利骄依然坚持他们最初对话时候的观点,语气淡然得像是陈述一个真理。

    十佳木哑口无言,只好默默让开,他看到野利骄狭长的单眼皮垂下,遮住了眼眸里稍纵即逝的哀愁。

    高竹上马时还不忘对顺利完成这次任务的十佳木说:“别得意得太早,小聪明可不能次次都胜利,徐一品要你们走玉门关就不该临时变道,塔塔拉戈壁春季多沙暴,别说夜里观星,白天连太阳都看不到,要不是运气好你们早就成干尸了。”

    “佳木只是不想辜负徐大人的期待,不想搞砸了计划。”年轻人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服。

    高竹把他的傲气看在眼里,说:“赶不上野利曜出发,总能截住他的返程,解决事情不止一种方法,你跟徐伯衡还有的学。”

    纵有千般不服,十佳木还是恭敬地说:“佳木受教,祝先生顺利。”

    “你今后入京得见老师,请将今日种种讲给他听,告诉他……学生,嗯,学生祝他松鹤延年。”

    “先生如何知道佳木一定会入京?”

    高竹轻轻哼了一声,对野利骄招了招手,父女两人背对着升起的红日甩动马鞭,腾起的风尘迷了十佳木的眼睛,待两人在视野里缩成两点,他好像听到高竹的回答。

    “你是要当帝国宰执的人,万不可被虚假正义蒙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当时说的是帝国宰执,而不是大裕宰执。

    野利骄穿走了他的外衫,红日没有温度,在结束了内心的亢奋之后十佳木终于感到了冷,以及之前摔的一跤带来的疼痛,他皱起眉,这令稚气的脸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沈流韬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高竹说得对,趁这个白天赶快离开塔塔拉戈壁,现在徐大人身体抱恙,快回到将军身边去。”

    “沈大哥你不回玉字军了吗?”

    俊朗的前指挥使看着牵马来的恋人,摇了摇头,“其实,徐大人还给了我们一个任务,我们还要去另一个更远的地方。”

    “啊?那,也像这次这样危险吗?”

    “可能危险吧。”沈流韬耸耸肩,揽住走到近前的阿娜尔,“不过总要有人去做。”

    十佳木扭头回看,骑兵们都脱下了蒙古衣服换回戎服,在马背上静静等着他,虽然高竹说得没错,这次改道而行多少又侥幸,但是任务顺利之后,列缺骑明显对十佳木有了态度上的转变。

    “那,以后还会见吗?”

    沈流韬一拳打在他胳膊上,笑着说:“乱讲话,后会有期。”

    短短半日间,好像经历了无数,十佳木心中翻涌起复杂的滋味,少年之心尚不能好好消化便要挥手再见投入下一场挑战。

    那么,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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