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拓是聂慷在北上之前特别任命的侍卫长,并兼长弓步兵指挥使,长弓步兵是紫金军特有的一个兵种,特点是步兵两两一组,一人持弓一人负箭,弓长一丈有余,放射时持弓兵需要躺下蹬腿或者向后绷直一条腿以开弓,集二人之力拉弦放箭,无风箭程可达两百五十步以上,杀伤力惊人。

    聂慷本人不太喜欢军械,特别不愿意携带类似床弩冲车之类的大型军械,这次虽然带着重弓步兵(以小型床弩武装),但是申拓估计将军并没有计划让他们扮演重要角色,重弓步兵指挥使郭崇硕年纪不小,在帝京向来不得器重。聂慷明显更侧重于长弓步兵这种人弓合一的组合,在近距离对抗时长弓步兵的每一名都是配刀的普通士兵,在中远距离时他们又变成了灵活的血肉军械。

    只是长弓步兵训练困难,整个大裕也只有紫金军这五个营,申拓便是其中佼佼,但是这位指挥使并不以此自骄,他倾向于重弓与长弓的配合,就像无论骑兵如何骁勇冲锋,最后打下城池清剿残兵依然需要步兵一样。

    果然哈图立格没有打算他们顺利抵达鹿城,即使聂慷有意避开了官道用以换取更多的时间,但很快双方便有了第一场战斗。

    哈图立格谨慎狡诈,并不调动鹿城里的兵力主动出击,而是紧急调回了在梓州边界上巡视清查的骑兵,四五千骑兵在回鹿城的路上、从后面突然插上与紫金军遭遇,显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一次你死我活。只是无论是数量上还是作战意识上这些蒙古人都在劣势,遭遇战变成了追击战,蒙古人战亡两成,紫金军骑兵以极小的代价俘虏了三千多人、战马一千余。

    逃走的少数蒙古人聂慷下令不许再追了,担心把战线拉得太长被人从中间剪断。关于这一场小小的战役他也只让记录官如实记下,并不急于传回帝京,营中将士们都明白,他们北上原本就违背了枢密院的指令,只有拿下鹿城才能堵住文官们的嘴。

    于是六天抵达鹿城的计划耽搁了,带着俘虏的先行部队多走了两天时间才到达鹿城外的丘陵地带,穿过金州不算繁茂的树木带,聂慷要求部队短暂驻扎一夜,他有计划要做。

    夜幕才落下时申拓请求带一个营的长弓步兵去附近探一探鹿城周边地形,聂慷正与两名骑兵统领计划着别的事,没多问一句便批准了。

    他替重弓步兵指挥使郭崇硕从辎重那里协调来了好几驾车,趁夜摸到了山岭背向鹿城的那一面,时间对他们来说很紧张,他们需要在天亮之前砍伐足够使用的木材。

    这些木材是砍来为重弓步兵搭建弓架的,紫金军军械少,更不愿意再行军过程中携带不必要的负重,所以要想重弓步兵在接下来的攻城中发挥作用,就需要先就地组建好重弓的弓床。

    郭崇硕十分感激申拓能拿出一个营协助他们,申拓拍了拍同袍的肩膀,大家心照不宣地报以一笑。他们这样的步兵在“骑兵狂热”的禁军中本就低人一等,加上骑兵中氏族子弟多,除了军功之争还有姓氏之争,前两天那三千俘虏令紫金军信心大振,每个人都对拿下鹿城充满期待。

    同时,年轻的士兵们,谁不想在“金州第一城战”中崭露头角?

    重弓步兵差不多都在当辎重营用了,不能让军器监好不容易批给他们的重铁弓变成紫金军里的摆设。

    申拓在聂慷面前如何受器重,终归还是平民出身,帮郭崇硕也是在帮自己,他深信只有两种弓步兵在一起配合,才能打出大裕史上没有打过的新战术。他一张冷白面皮,面颊干瘦,在对着月光的山阴举着火把看士兵伐木,火光在他眼中闪烁,他也期盼能在鹿城一战中取得战功。

    “申指挥使!”

    他回头看见跑来找他的长弓手,是自己手里的士兵,蓦地心中一紧握紧了腰畔的手刀,“怎么了?”

    “聂、聂将军要你现在去帐里。”

    “哦……没说什么事吗?”

    “大概是关于俘虏的事情,小的没听全。”

    申拓侧头看了一眼郭崇硕,后者表情垮了下来,他最担心聂慷下达的命令是让重弓步兵原地驻守看押俘虏,如果真的那样,那他们今天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申拓不知道如何安慰年长十岁的同袍,把手里的火把递给来传信的士兵,说:“你给郭指挥使照着路。”

    先前那两位眼高于顶的骑兵统领已经离开了,军帐里只有聂慷一个人,显然是在等着申拓的到来,气氛微微变得有些停滞,聂将军不喜欢对下属区别对待,一般很少一对一单独谈话,看来今夜要谈的内容……

    “将军。”申拓声音低低的,他猜测对方应该已经知道他出头带着重弓步兵去伐木的事了。

    “郭崇硕的木头砍得怎么样了?”

    果然……“预计还要不到一个时辰。”

    “好。”聂慷这一个字就足以令帐中的青年将领松一大口气,他缓缓在帐中踱步,身形挺拔卓绝,即便在行军途中依然保持时刻的衣容得体,“申拓,你今年多大了?”

    “我?二十六了。”

    “娶妻了吗?可有孩子了?”

    “娶了,她带着囡囡在游州老家。”

    “哦……囡囡。”聂慷表情轻松不少,在案边敲了敲桌面,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先帝一登基就封了我爹一个怀化大将军,看上去是给我们聂氏空前的殊荣,实则是为了安抚在神武朝刺痛的武将之心,神武帝杀了袁珏,先帝又担心大裕不会再有下一个袁珏,所以对武将世家发恩,希望以此平衡枢密院和战士们的关系。”

    这些事申拓倒是知道,虽然他并不关心,却也纳闷聂慷为何没头没脑给他讲这种旧事,话里话外还有些……不屑。

    “当然……游州小渔村出身的你不必了解这些。”聂慷耸耸肩,好像为说了对方不感兴趣的话题而抱歉。

    申拓觉得被人扎了一刀,却愣愣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他知道这位主帅讲话一向刻薄,却又不失公正,对自己更是有知遇之恩,他咬紧了牙没有吱声。

    “那次获封之后,我们聂氏在帝京就算一只脚跨进二流氏族的门槛了,老头倒算是左右逢源,自愿去边境四界巡查,也算不辍正业,惇显四年的时候还主动请战去仙州平叛,先帝问他打没打过海战,他说没有,先帝就让他给李千沛写点战术推演,人就不必跟着去了,说游州潮热海船颠簸。后来李千沛打了胜仗,在仙州府衙砍了窦合长子的头,给老头在府里郁闷了好几天。”聂慷讲到这里干巴巴地笑了笑。

    申拓不知道哪里好笑,更不知道讲这个做什么,为了追忆聂沸将军吗?

    “后来枢密院缓缓拆分玉字军,我爹跑得最积极,实际上他只是嫉妒李千沛有独立军可以率领,聂氏成为新氏族之后,他更加不能容忍违背神武皇帝遗志的事发生,他自认为效忠皇权,自认为与白相推心置腹。去年……”聂慷顿了顿,“去年底,主动请缨要来金州,我也以为陛下犹如先帝一样该搪塞他两句,结果陛下逼着枢密院批允了,于是年过花甲的老头当真披挂上阵。哈,这两兄弟还真是不同啊。”

    申拓一时没明白他口中“两兄弟”指的是谁,想了想才意识到他竟然说的是先帝与当今圣上两位。那么,聂将军的意思是对皇权不满吗?

    “枢密院建成十几年,大裕骑兵有了云州马种,结果在玉字军解散之后平民出身的骑兵就少之又少,更不要说平民出身的骑兵将领,没有仗打的时候朝廷每年拿出成百成千万贯养活在帝京的禁军,这些钱转了一圈还是进了氏族的口袋……连我这个紫金军将领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沾了二流氏族先父殉国的光。”聂慷说着眼里冷光乍泄,“之前来咱们军中那位蒲小公子?几岁就找了我爹给他当老师,我爹教了他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从那时起聂氏门楣好像又高了一点,我真分不清,到底谁给谁当老师。”

    禁军都知道聂沸与长子聂慷关系不睦,传闻中的原因千奇百怪,申拓没想过聂慷竟然如此厌倦氏族往来。

    “申拓,你和你的长弓步兵对我来说很重要,对大裕禁军来说更重要,郭崇硕也重要,你可明白吗?”

    申拓好像明白了,又好像完全没有。只听懂了最后一句的大概,于是说:“望聂将军明示。”

    聂慷定了定情绪,冷静地做出了安排,“你出去之后让郭崇硕动作快点,砍完木头就去俘虏那里。”

    难道真的是要让他们去看守俘虏?申拓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张口便为重弓步兵求情:“将军!老郭他们也是大裕的战士啊!您刚刚不也说他们对大裕来说很重要吗?”

    聂慷斜眼看了看他,哼了一声,“让郭崇硕天亮前把俘虏押到鹿城外,你要先带着锹镐去给我挖个坑。”

    “坑?什么坑?”

    “能把三千俘虏给装下的坑,只要站在鹿城城楼就能看到的坑。”

    申拓一震,“将军是想把俘虏活埋了?”

    聂慷素来不苟言笑,此时脸上却挂出了一丝森然笑意,道:“活埋哪够啊,这北上第一口恶气,我让你和郭崇硕替大裕狠狠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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