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蓝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块黑漆漆的东西,脸上尽是无言以对的表情,他站着不敢动,怕给在身边跑来跑去的三五添乱。陛下限他十日之内搬出将军府,芷欣给置办好了一处宅子,眼看着期限就到了,他有意磨磨蹭蹭,搬家的重担全落到了小丫头身上。

    “小鸾哥哥!”终于,少女收拾完了手里的活计,有空顾得上阙蓝了,“你一直拿着乌金做什么?”

    “你问我?”阙蓝眉毛一扬,表情从无言以对转成哭笑不得,“你给我的你问我?”

    “哦哦。”三五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提着裙子穿过散放在院子里的箱子包裹,拿起顺手放在地上的托盘,让阙蓝把乌金放进去,又发现他指尖全是炭黑,原本想给他擦擦,看了看他白净的脸贼心乍起,当做没看到。“家主也真是,净整这些没用的东西回来。”

    “嗯。”阙蓝点点头,把手背到身后,“她知道写信给我看不了,不如捎带东西。”

    “公子看不了我能读给公子听啊!我可看完了整本《邱小娘轶事录》,那些字我都认识好不好。”

    “哦……”阙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那位家主若真的写信必然是淫//词/秽/语,她敢写你敢念吗?

    三五挠挠头,“之前捎来的鲥鱼全臭了……还有那么多茶叶和烟墨,几大坛子陈醋,这些东西帝京又不是买不到,干嘛一个劲往家里带啊?府上就哥哥一个人喝茶,一个月来不了半个客人,那几十斤喝到什么时候去?”

    “真来了半个客人你不怕呀?”阙蓝笑着与小姑娘拌嘴,菜菜的尾巴甩动着打在他的小腿上,“难得你们家主细心一回,到一个地方就带点特产回来,还被你嫌了?”

    “是,带的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带两块乌金算什么?要带就带它个百八十斤的,把今年冬天的数全抵了才好。”

    这两块也不是拿来烧的呀,阙蓝心想,大概是李千沛认为他之前没见过乌金,弄两块给他玩玩,顺便告知她离开了晋泽城。

    “哟,这是对你们家主不满意了?”

    “那也不是。”三五瘪瘪嘴吸吸鼻子,“家主这一走吧,徐叔叔,小蛮子和四叔都走了……这院子里本来就冷冷清清的,这倒好,你也要搬出去了!这府上……”

    听到三五的哭腔阙蓝心里也有些惆怅,他招手让小姑娘到身边来,摸摸索索碰到她的发髻,沿着脸颊擦她的眼睛,“好了好了,陛下只是说不让我住将军府,又没说你不能跟我去啊。”

    “嗯?”三五忽然缓过神来,扬起脸看他,“真的?”

    “不然呢?我还等着你给我念《邱小娘轶事录》呢。”阙蓝咧嘴笑,他的恶作剧得逞了。

    三五立即抹掉了将要流出来的眼泪,却发现自己手上沾了不少炭黑,大叫一声,又抹了一把脸,手心沾的全是炭黑,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该是什么样了。害人终害己,她刚刚要是替阙蓝把手擦干净就没有这出了,这下倒好,全抹自己脸上了!

    “怎么!怎么小鸾哥哥心眼越来越坏了?”她气冲冲地跑出小院子,菜菜兴奋地跳了几步,跟着小主人跑前跑后,不一小会又回来了。

    三五匆匆洗了把脸,拿着沾水的绢子替阙蓝把手上的炭黑擦干净,一边擦一边嘀咕着:“公子这手又长又白,最近指尖倒是生了些薄茧……”

    看不见之后,阙蓝很多时候依赖触觉,手的磨损频繁一些,他打开手掌翻了一翻低头看,朦胧一片什么都没有,他却清楚地记得每一条清晰湛蓝的脉络,他以前很喜欢做这个动作。

    “咦?你才说没有客人,今日倒是有了?”阙蓝听到有人从前门行至小院子外,芩姑姑并没有阻拦,大概是芷欣来“监督”他搬家的状况吧。

    三五探着身子往外看了一看,发出了一声疑问,料想是位她没见过的客人,她抓住阙蓝的衣袖,低声说:“是位高大的公子,倒是长得……挺好看的。”

    这……肯定不是白芷汀了,他不可能只换得三五一句“挺好看的”。

    “有劳阁下登门,请问如何称呼?”阙蓝凝神等着对方的回答。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似有遗憾,“在下毛蹇,曾在角州见过阙公子。”

    毛蹇……阙蓝在脑中搜索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抱歉,我现在眼睛不方便,确实想不起公子了,抱歉。”

    “阙公子不必介怀,我是徐大人留在海阳城的暗桩,我见你时你并没注意到我。”

    “哦……”原来徐一品对自己的关注远比他想象中的上心。既然是暗桩,应该也是个男倌人了,难怪三五会说对方挺好看的,“三五,请客人到树下坐,然后去泡一壶你们家主寄回来的茶。”

    “好!”三五一口应了,却没有立即跑开,而是不经意扶住阙蓝的胳膊,让他穿过堆在地上的行李箱包,先走到树下,才对毛蹇点了点头,“毛公子请。”

    阙蓝看到视野中毛蹇的身形果然高大,待他坐到自己对面,才问:“公子从角州来肯定是有要紧事了,小鸾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吗?”

    听他刚刚说话,阙蓝猜毛蹇大概是个爽快人,两人之间没什么兜兜绕绕。

    “阙公子误会了,在下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有个故事要说与公子听,一定有趣。”

    “哦?”这说话的习惯倒是与徐一品有些相似。

    “是关于角州之变的事,阙公子也知道将军最后打到海阳城,在东门外砍了丹军首领的头。”

    “嗯,那个假的李含丹。”

    “之前的角州暗桩叫钊辰,他负责整个角州暗桩的联络,在丹军控制角州之初,他花了些手段去搜集这个李含丹的来历,玉字军平推角州之后,他又致力于搞清楚一件事……”

    阙蓝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说道:“李含丹是否确有其人?”

    毛蹇轻轻笑了笑,好像摇了摇头,“我回答不了阙公子这个问题,那时候徐大人更关心的是丹军首领从何而来,因何起事,背后是谁。”

    “想必毛公子的这位前辈找到了答案。”

    “对,被将军砍头的李含丹本名叫做梅昊,是个孤儿,不知是哪里人士,但是小时候在帝京学过杂技,后来随团演出在河州出了人命,当时这事还闹了一阵,最后也没个结果,后来他出现在角州,自称李含丹,说自己的母亲是早年瑶海宫里一个名叫茹丝的侍女,与先帝有过……”毛蹇忽而停住。

    阙蓝听得入神,没注意有人走到了石桌边,茶香拂面。

    “姑姑。”端茶来的是芩姑姑,阙蓝心里些微纠结了一下,毛蹇的话头止在了先帝这里,芩姑姑的昔日恋人她会不会更了解一些?

    “将军带的茶叶是今年明前新茶,毛公子请尝尝。”但是这次她显然不想多听关于故人的谣言,上好茶之后便默默退出了院子。

    “毛公子请继续。”

    “茹丝在先帝与瑶夫人的庇护下产下一个男孩,后来被悄悄带出宫,遭到神武帝的层层筛查,各种险阻艰难,最终这个孩子随戏团去了河州。”

    阙蓝的手指捏在薄瓷杯上,好像感觉不到烫一样,这个故事他之前在鸳鸯阁笼听丹军士兵说过半截,梅昊得以在角州起事确实也是这个故事讲得好。

    毛蹇啜了一口茶水,“梅昊当然不是李氏皇族,将军砍他头的时候确认他眼中没有金光,这个故事也是假的,他出生的天琛三十四年,神武皇帝还未娶瑶夫人,瑶海宫当时还不叫瑶海宫,但是徐大人曾让芷欣贵人查过当年的宫人名册,却真有一位叫茹丝的,后来也确实被选入了瑶海宫。”

    “那?”阙蓝眉头一皱,被真的假的搞乱了,“那到底有没有李含丹这回事?”

    “这不重要,也不关阙公子的事。”毛蹇话锋一转,“今日要告知公子的是,徐大人认为这个故事杜撰得好,绝不可能是平民百姓能编出来的,加上梅昊起事突然,这一切都依靠着巨量的……钱。”

    能编出这样的故事,还要有钱。

    “钊辰曾觉得资助梅昊的是晋泽城的乌金势力,而我也沿着他留下来的线索前去追查,从晋泽城到河州,梅昊是在河州惹了事才北上的,但是这个河州嘛……”

    阙蓝浑身一震,他忽然想起两年前被李千沛带离鸳鸯阁笼的那天,刘鸳儿在漆黑的房间里劝诫他:“别去河州,去哪里都行。”

    “寿王……”他喃喃,脸上写满了疑惑。

    “无论是对宫廷的了解,还是财力,抑或是动机,寿王是最大可能。”毛蹇用指尖在石桌面上敲了敲,“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从角州出发跟随钊辰留下的线索一路辗转梓州、柏州,跟随一条线最后到了河州,与当地的暗桩交换情况之后,几乎可以认定寿王就是幕后主使。”

    阙蓝的表情凝住了,浑身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起来,无论在什么场景里,他始终难以坦然直面这个恶魔。“跟随一条线……是什么线?”

    “还是钱。”毛蹇说,“丹军前前后后集结民兵过十万,这背后是百万贯的钱,寿王再有钱,也掏不出这么多。”

    “当真是晋泽城的氏族?”

    “只能是他们,南方氏族不团结,且没有共同利益。而对于乌金氏族们来说,只要寿王允诺私矿开采权,他们便愿意出钱让他试着向皇位发出挑战。”

    毛蹇这句话说得大胆,两人都短暂的沉默了一下。

    “巧的是,去年十一月,因为欧阳氏的大婚寿王被准回京,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帝京,然后欧阳铖死在了他府上。”毛蹇陈述的时候条理说不上清晰,但是能感觉到他尽力把事情完全展开,“他更像是提供了一个场地,而非动手的人,想必公子也知道了真凶是玉殷道长,可是……出家人这样做是为了谁呢?”

    “为了陛下。”

    “嗯,这可不像寿王啊,他若真的效忠幼弟,也不至于弄出一个假的李含丹,更不至于逼得晋泽城的高闫梁宋拿出一年的乌金钱。”

    阙蓝感到手里的茶杯一点一点的变凉,对面的毛蹇拿走了杯子将茶水倒在山茶花树根基上,又倒了一杯热的放到他手里。

    “阙公子现在常在陛下身边,有些事陛下不知道的公子应该让他知道,有些事陛下知道但只能装不知道的,公子更应该提醒他知道。”

    终于,毛蹇说出了今日最具分量的一句话。

    阙蓝把茶水递到嘴边,啜了一口芬芳的茶汤,苦涩甘甜在口中轮转,他已经完全理解了毛蹇今日登门的意图,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要如何才能证明梅昊背后的人是寿王?”

    “高闫梁宋不是出了个大理寺卿吗?”毛蹇早就想好了问题的答案。

    阙蓝点点头,在心里感叹对方对朝廷和地方势力的透彻理解,这时芩姑姑快步走到石桌前,说:“毛公子跟我从后门走吧,府上有贵客登门了。”

    毛蹇一点都不含糊,立即起身跟随姑姑从小院子的另一处门离开了,留阙蓝一个人在树下坐等那位登门贵客。

    “哟,公子怎么一个人在树下喝茶?”芷欣吊着嗓子问,阙蓝虽看不见也能猜到他正四处打量着。

    “中贵人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哎,陛下要我带了几个殿前司的人来给公子搬东西,十日之期明日便到了,公子要是还没搬出将军府,芷欣可没办法跟陛下交代啊。”

    殿前司?没必要这么夸张吧……阙蓝轻轻笑了笑,“行,中贵人让三五丫头协助殿前司搬吧,我也帮不上忙。”

    “又不是很远,公子要是缺个什么芷欣替您添置,要是有什么事能帮上忙的芷欣都替您办。”

    阙蓝也不管中贵人这句话真心假意,立即咧嘴笑着说:“正好有个事非中贵人替我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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