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天早就该蒙蒙亮了,但是这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卯时过了天际只有一缕丝线般的光亮,黑沉沉的云层死死压在鹿城之上。

    申拓以为随队带着的沙漏被人动了手脚,又驾马跑到后方郭崇硕的队伍那里对了一遍时间,发现确实没错,正是卯时二刻的样子。

    两位平民出身的指挥使心里都有些毛毛的,并排走的时候没有多余的话,待到了鹿城外不到两三里的高地时,申拓先看到那个黑乎乎的坑口,像是巨怪咧开的嘴。

    “差不多了。”他又看了看沙漏。

    时间太紧,聂慷的指令是天亮了之后要让哈图立格看到站满蒙古人的巨坑,长弓步兵出了四个营的人来挖坑,这个坑一边有三十丈左右,要往下挖约三尺的深度,很快挖出来的土坯和石头就在坑两头堆成了高耸的山丘,辎重一半的货车一起搬运都来不及,于是,将士们选择把这些土丘夯实,以此来减少下挖的深度。

    今日的天象明显站在了大裕这边,此时的哈图立格即便在城楼上看见这边奇怪的灯火,也看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这时重弓步兵把连夜砍下的木材组成四尺多宽的弓床,在坑边的土丘边缘布置了一圈,就等着拉来重弓拼装成形。

    申拓的呼吸不自觉有些急促,他拍了拍郭崇硕的肩,发现对方在抖,两人相视一笑,都没再说话。

    土坑最前方离鹿城城楼目测约三百步,不到一里的距离,如此在蒙古人眼皮子地下搞动作当然需要骑兵护卫,在步兵身前身后的是灵活的轻弓骑兵,指挥使石块是申拓最讨厌的人,仗着石氏神武年间出过京兆府尹而一副氏族做派,实际上现在的石氏要不是靠石块嫡姐与欧阳氏堂亲联姻,他们早就跌出帝京氏族圈层了。

    但是申拓这个人讲道理,石块虽然讨厌,但是马术弓术过人,五短体型底盘稳,申拓曾亲眼见过他在奔跑的马背上站立起来,开弓射中四十步外的靶心。

    石块一看到申郭二人便掉了个方向兜大圈走了过来,让马儿调过头自己面对二人,炫技搬的让坐骑倒着走。

    “拓儿,你这马不行啊,前几天咱们缴了蒙古人一千多匹马,将军那么疼你请他送你一匹啊!是吧,老郭?”

    申拓没有属于自己的战马,所骑的是军中常规的备马,“石指挥使还是别操心这些小事了。”

    见申拓冷着脸不想搭理自己,石块又问他身边的郭崇硕:“俘虏数都点清楚了吗,别到时候跑了几个都不知道啊老郭。”

    “有你们骑兵在,都跑了也能抓回来啊。”郭崇硕话里有话的点着对方。

    石块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道:“你们说,将军是准备拿这三千个俘虏来威胁哈图立格开城门吗?这老蛮子能肯吗?”

    “你问将军去啊,他那么器重你。”申拓答。

    “器重我?”石块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得了吧,他什么时候把自己当氏族了?还好是个武将,要是个文官不得天天把董相捧在手里啊,就喜欢这种低门小户出来的假清流。”

    他这话明显是僭越了,申拓与郭崇硕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想着如何摆脱这个讨厌鬼。

    石块一直倒着走的马儿踩到一个坑,后腿一软向后跌去,幸得背上的主人经验丰富立即操控坐骑转了一圈,没有落到人仰马翻的下场,申拓和郭崇硕趁这个空当从他身边过去了。

    坑外围的大半圈土丘本来看着就怪异,还布置了一圈弓床更像张口巨怪的牙齿,俘虏们被反绑着双手连成串,在鞭子的抽打下有序走进这张巨口里。天色好像没有比两刻钟之前更亮,天幕反而更低了一点,远处隐约有闷雷。

    “你说,将军把俘虏顶到这里来,真的只是威胁哈图啊?我怎么看着像是给咱们当肉盾啊……”郭崇硕说着说着声音变小了,“将军不会想让咱们弓手打头阵吧,拿这三千人当盾牌?”

    也不是不可能。

    申拓没有说话,走到土丘高处,风里的水汽十足,鹿城古朴的城楼在东面一线光明中间,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整齐行军的重弓步兵和分成两股的弓骑兵,再举目远眺,他们身后一里处一面巨大的紫金花旗帜被竖了起来,那面旗幅宽一丈半有两百多斤重,紫色花瓣和金色花蕊上一面绣着“裕”一面绣着“聂”,旗杆之下战鼓被推起,虽然看不清但是聂慷一定在旗帜附近。他的心怦怦跳,心里仿佛有了答案,却不敢说。

    “老郭……”

    “嗯?”

    “我这儿,”申拓抬起右胳膊露出腋下,那里有个大窟窿,穿了步人甲他嫌拉弓的姿势费劲,专门撕了个口子,“如果我阵亡了,把我胳膊砍下来,别让别人看见这个洞。”

    “呃?”

    郭崇硕明显没跟上他的思路,这时几大车的重弓跟着俘虏来到阵前,掀开盖在车上的帆布,一把把玄青色的铁制重弓被紧紧绑在一起,斩断牛皮绳士兵们依次领取重弓,弓长五尺二寸,重九十九斤,单人可负。

    步兵将铁弓依次固定到密密麻麻的弓床上,这个过程和俘虏入坑同时进行,在申拓眼里像是一幅构图复杂立意森然的图画。竟然出奇的安静,他耳中只有越来越洪亮的心跳声。

    辰时一刻,闷雷终于来到俘虏坑顶,云层中能看见一两次闪电,直到这时天光才勉强将聂慷精心布置了一夜的战场照亮。

    这个挤满俘虏的大坑因为时间的关系挖得不够大,最后的百十来号蒙古人都是直接从土丘上踹下去的,因为拥挤有一小部分人已经晕了过去,身体慢慢滑到其他人脚下,蒙古人当然也不想踩踏同胞,可是他们没有办法。

    在游州小渔村的童年时期,申拓跟随父亲出海,申父的捕鱼技巧高深,有的时候撒出去一网能打起来一百多斤,各式各样的鱼被拉到舢板上,一开始还有许多蹦的老高,渐渐的就安静了,再后来这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鱼翻着肚子张合着腮,等待它们的结局只有一种。

    郭崇硕的重弓全部搭好,箭尖对准了鹿城;长弓步兵在坑的两侧,两人一组随时可以发射箭阵;石块的弓骑兵分成了两个部分,一直在坑洞左右两翼小范围流动,他们的作用是迎接蒙古人的第一轮冲锋,并为身后的重骑兵腾空战场。

    聂慷亲自指挥的、全副武装的重骑兵在他们之后,紫色的甲光甚至比天光还亮。

    鹿城像一个陈旧的盒子,申拓知道里面的礼物已经乱了。他能看到城楼上来回跑动的传令兵,也能看到好几个穿着体面的蒙古人出现在城头,他请示了聂慷几遍要不要先铺一次箭阵,都被拒绝了。

    等到辰正,鹿城的天空撕开一个豁口,泻下来的金色天光照亮了紫金军阵和鹿城之间一片荒草地。

    乌云完全集到了在紫金军这边,雷电在他们头顶穿梭。

    “将军,在等什么……”申拓握紧自己的长弓,手心的汗沿着轻盈的弓臂流下,他担心手滑,连忙撕下一块领衿缠住手掌。

    信兵的马蹄声终于来了,“申指挥使!将军手令!”

    他连忙接过等了接近一个时辰的指令,只有六个字:第一箭,要见血。

    难道将军所说的为大裕出一口恶气就是这个意思?

    申拓浑身凝固的血液刹时间沸腾起来,他将长弓背到身后,提起箭筒大喊一声:“老郭,给我当弓手!”喊完直接向土坑最前头跑去,那里,在土丘最上头,在重弓连绵的弓床之间,他要郭崇硕用血肉之躯给他当弓床。

    郭崇硕与他并肩奔跑,从俘虏们三千双眼睛里跑过,静谧的战场上只有头顶隆隆的雷声。长弓七尺有余,轻且韧,配套的长箭也足有半丈长,郭崇硕立即躺倒在地上用脚蹬住弓臂,申拓拉住弓弦后退两步,将花羽长箭按入箭槽之中。

    随着申拓的步伐,郭崇硕缓缓改变着双脚的用力以配合他的角度,在他从下往上看的视野里,空中的乌云仿佛压在了申拓头顶,电光几乎立即就要钻进他脑中,但是这位来自游州的同袍却伏低身子目光集聚凝视着前方,右臂腋下的窟窿正好化解了肩甲对他的限制——黄色的弓弦被拉成近似白色,弓臂发出断续的咔吧声,力量已经蓄满了——申拓的力量也蓄满了。

    “有了。”

    申拓吐出两个低低的音节之后,戴了护掌的右手四指齐开,那支花羽箭在郭崇硕眼中便只剩下残影,他迅速从地上站起来,不过几口呼吸和心口十几次狂跳之后,那支箭穿越荒草地上的光幕,笔直地切入城楼女墙之间的缝隙,将一名敌人射中。

    直到最末,箭矢的力道依然不减,那个蒙古人被穿透胸口后,又被箭劲带起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三百步射杀!

    步兵间爆发出海浪般的欢呼,申拓浑身的热血再次燃烧起来。

    重弓步兵将重箭全部上弦,土坑周围四百多架重弓齐刷刷对准城楼,箭头与铁弓之间的摩擦声铿铿令人齿寒。

    石块的骑兵已经按捺不住,在两翼蠢蠢欲动。

    申拓转头,巨大的紫金花旗下,战鼓前没有人。

    “还要等什么?”申拓发出疑问,又看到郭崇硕充血的双眼,他与在场大部分战士们一样准备好了。

    头上戴着黄色小旗的信兵又来了,这次的手令是给郭崇硕的,中年指挥使双手已经抖得差点打不开小巧的信笺,好似连字都不认识了一样,他反复读了几遍,然后大叫一声,把长弓和手令一起往地上一掷,哗的一声拔出腰间的手刀举过头顶。

    “所有重弓听令!转向!转向!”郭崇硕大喊着在坑边奔跑起来。

    申拓连忙拾起地上的手令,四个字:箭杀俘虏。

    这四个字他也来回读,一个字一个字拆开读,耳边重弓掉头的铿铿此起彼伏,他头皮发麻几乎喘不上气,看着坑里开始恐慌的蒙古俘虏,真像渔网里将死的鱼,用最后的力气扭动身体,以为能得到一线生机。

    郭崇硕迅速跑完一圈,回到申拓身边,信兵把随身携带的绿色小旗递给他,所有重弓转了身,重箭上弦,又是一阵铁与铁的摩擦声。

    申拓望着他高举起的一双绿旗,世间万物都消失了,他眼中只能容下这一对旗子,等待它们落下宣布坑里所有游鱼的死期。

    咔啦!

    今日最亮一道闪电划过云层,把郭崇硕脸上可怖的表情照得雪亮,他使出了浑身最大的力气,仿佛独自开了一把重弓一般,用力地将一对绿旗挥下。

    重箭的破空声之后是近距离扎入人体的闷响,坚硬的人骨在体内碎裂,又被箭矢残暴地带出体外,骨碎片、脑浆和内脏崩的到处都是,俘虏动弹不得,有的重箭角度平直能射穿三名俘虏,他们脚下死去的同胞被踩烂成肉泥……坑中连空气都成了红色。

    申拓小时候跟父亲出海,用羊皮水袋装满淡水,有一次他们离岸很远也没有太好的收获,他看到船边上有一尾大鱼,他趁父亲不注意拿出了鱼叉蓄满了少年之力向大鱼刺去,却扑了个空,反而是收回鱼叉时不小心扎破了胀鼓鼓的羊皮水袋,噗的一声,他们需要节约使用一天的水顷刻间流了干净。

    那噗的一声,和穿透羊皮水袋柔韧的质感,跟利器捅穿人体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眼下看到的这一幕,是上千只会哀嚎的羊皮水袋,体内装满了血。

    他原本就觉得这个坑像怪物的巨口,终于,这个怪物开始咀嚼,伴随着猎物声嘶力竭的哀嚎,它却嚼得更津津有味,将他们的绝望、恐惧和愤怒一并吞咽,像申拓小时候嚼大鱼脆骨的声音。

    这场憋了好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重箭在雨幕中发出乖戾的尖啸,源源不断冲入俘虏坑中。

    很快,洁净的雨水灌满了土坑,变得黑红浓稠溢出了边缘,沿着荒草地缓缓流向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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