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字军里传开的消息很快跨过小河进入蒲开垚的耳朵里,他急急忙忙去见蒲开焱,才跑到主帐外面就听到二哥在骂人,他心里一紧,猜出里面挨骂的人是谁。

    蒲开垚心里难过,为二哥咄咄逼人的性格,也为自己不能替五弟解围,要不是蒲开淼死里逃生突然出现,他俩都没有机会听到蒲开焱亲口说出对胞弟的憎恶。

    这种憎恶是被当做妖怪差点溺死的惊险,是被蒲氏全然忽视避忌、是独自在直隶生活三十几年的总和,父亲和叔叔意外死在铜矿之后他以为爷爷会感念血脉亲情,接自己回帝京……可是老头子只是把这份对血脉的珍惜加倍给与了蒲开垚和蒲开淼,无论是拜师聂沸,还是进培风书院,没有一样好处给过红瞳儿。

    事实上,他虽顶着蒲二的名头,但这个姓氏带给他的只有羞辱。

    这些羞辱因为蒲开淼的突然出现被撕开了一角,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倾倒在他身上,蒲开垚与弟弟情谊深厚,见他这般受折磨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二哥口不择言的种种又何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一边是对弟弟受委屈的心痛,一边是对二哥的愧疚,他只恨自己没用。

    哐嚓!

    帐内传来陶器摔碎的声音,蒲开垚心里一惊担心二哥对五弟动手,也来不及禀报了一头冲了进去。

    红瞳儿打碎了蒲开淼背篓里的一个盐罐,两兄弟之间连空气都停滞了。

    蒲开垚谁也劝不了,干咳两声,伏下肥硕的身子帮弟弟捡起盐罐里的骨头片,大声说:“二哥还不知道吧,聂慷将军拿下了鹿城。”

    “玉字军一晚上就是为了这个大喊大叫吗?”

    “大概是吧,他们的军师徐一品病情好转了。”

    “哼,吵死了。”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骂玉字军还是骂蒲开淼。

    红瞳儿转身回到桌子后面,李千沛给他送了北境堪舆图的局部临摹,比禁军自有的地图精准了好几倍,他原本潜心在路线上,可是蒲开淼非要主动请缨去探路,简直自讨没趣,“我告诉你,让你留在这里,已经算顾及与你之间那一点点血脉了,不要还把自己当做禁军马军营副将!别以为在边防两年就觉得比我更懂蒙古人。”

    “二哥二哥,别生气了。”蒲开垚轻声劝着,从帐中翻来一张废草垫给弟弟,让他可以把骨灰陶片包起来,“小五,你也是……”他本来想两头劝,却在蒲开淼抬起头的瞬间心中沉沉一惊,完了,这次兄弟之情怕是不能规劝两位了。

    “三哥……”蒲开淼颤抖着执起一片碎块,上面刻着“勾志”的名字,“大志……死在我怀里,他和他的哥哥都因我而死,我说过要带他们回帝京的,三哥。”

    蒲开垚看着弟弟通红的眼眶,泪水在里面转了又转,说来好笑,上一次他看到弟弟崩溃大哭还是在培风书院被李千沛痛揍……这些年他的五弟一直是笑嘻嘻乐观开朗的样子,一场战争完全改变了他,蒲开垚把草垫包紧塞到他背篓里,推着他往外走,小声说:“那回去,平平安安回帝京……三哥找两名骑兵送你……”

    “站住!”红瞳儿大喝一声,顺手将案上的笔架砸了过来,那个石头做的笔架擦过五弟的额角,落在地上闷闷砸出一个坑,“谁允许你回帝京的?”

    这次连蒲开垚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二哥,小五这回吃了这么多苦,不行就送他回去吧。”

    “老家伙快不行了,你现在送他回去?”红瞳儿眉毛一挑,红色的眼瞳甚是骇人,“怎么?他当了家主你也跟着沾光吗?”

    什么?

    蒲开垚张了张嘴,好像有无数话说又说不出口,爷爷?家主?他从来没想过这些,扭头看一眼沉默的蒲开淼,他默默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表情尽是决然。

    “二哥怎么乱说话呢,爷爷……我们都不希望爷爷有事吧,你这么说……”

    “我怎么说?”蒲开焱音量又提升了一点,他耳朵受的伤才痊愈听力还有些影响,“话都说到这里了,不如说得更明白一点,那个老家伙是你们的爷爷,不是我的,我从来没有当过他一天的孙儿,当然我也不希望他死这么早,起码要扛到打完仗之后才能咽气。”

    他抬手指了指蒲开淼,“你,原本死在边境就可以了,偏偏又回来,不过也好,起码老头不能那么轻易托付帝京那一位了,怎么着也要撑到你这个宝贝孙子回去嘛不是。”

    一直没对二哥说出一句话的蒲开淼这时才彻底明白对方的意思,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了他,他有些恍惚,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二哥这么想当蒲氏的家主吗?”

    “蒲氏?蒲氏?”红瞳儿反问两次,好像真的没听清一样,“谁稀罕这个姓氏啊……我只是不想再回铜矿区了,不想在帝京住燕舞坊,我当不当家主倒没关系,只是蒲开鑫和你当不得,你懂吗蒲小公子?”

    末了,面容奇异的红瞳儿用红色的瞳仁锁定最小的弟弟,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狰狞,“要留在我军中,可以,别想着我能给你更多机会。要离开也可以,但我绝不让你活着回帝京,听清了吗蒲小公子?”

    蒲氏大宅沉闷许久了,当家的令狐娘子照顾卧床的蒲雪华本就心情郁结,最近还总听管事的说宅子附近夜里有人影在晃荡,一问是什么样子的人影又没一个答得上来。

    令狐素嫁入蒲氏近十年都是唯一的孙媳,按说红瞳儿早该娶妻了,只是正如他自己所说,蒲氏从来无人记得他,包括大哥蒲开鑫在内。令狐娘子先后生了两个女儿,便再也没有过身孕,蒲开鑫也不愿意纳妾,看上去是照顾着妻子的感受,实际导致爷爷的责难全落在了她身上,在外也莫名传出过善妒的名声。

    这些日子蒲开鑫常常早出晚归,每日在爷爷寝室和霞山别院待着的时间比对着妻子长,即便再如何可心的闺秀也实在受不了这个夹心气,令狐素小病了两场,心里一时起了要回盐州娘家的念头。

    带着女儿们回盐州吧,这日子过不了了,自己令狐氏在盐州也算得上有头有脸,想必不会眼看着自家女儿受苦。

    这日早晨院子里闹哄哄的,令狐素拦住了准备呵斥的嬷嬷,走到回廊下听一听丫鬟仆役们在说什么,她心里有个阴晦的猜测……怕是都在盼着老爷子死期吧?

    结果却令她略感失望,丫鬟们绘声绘色地说着有个人在墙外鬼鬼祟祟,还说可能不是想翻进来,根本就是进来过又出去了,府中可有失窃如何如何。

    令狐素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咳了一声,问:“什么人?什么时候?逮住了吗?”

    一通慌乱之后管事丫鬟才答上话,“回大娘子的话,就是之前说宅子周围出现的人,这回是真看清了,是个年轻的男人,二十多岁,身形甚是匀称矫健……护院几次都没逮住。”

    “在哪个院子附近看到的?”

    “在大公子的书斋附近。”

    那就不是冲着老爷子或是女眷来的了,令狐素表情松了下来,吩咐道:“嗯……若是来偷东西的,今晚就在那面墙外放点值钱东西。”说着她想了想,顺手拔下头上的一支嵌珠簪子,“喏,就放这个,他得了钱财便不会再来,省得人心惶惶。”

    “啊?”管事丫鬟看着那支金簪子有些为难,要是别的也就算了,嵌珠簪子有一对,是令狐娘子进门的时候蒲老爷子给新妇的见面礼,一般都是成对佩戴的,这给她一支算怎么回事?

    “要你拿着就拿着。”令狐素捉住对方的手腕,把簪子塞给她,露出稍纵即逝的爽快笑意,“这个款式旧了,我不喜欢,过几天要打新的。按我说的做,让贼人自己离开,大吵大闹地抓人惊了爷爷咱们谁也担不起,你说是不是?”

    “是……”管事心中忐忑,最终还是接下了那支簪子。

    处理完这件小事,令狐素心情又低沉下去,她想着如何跟蒲开鑫提回盐州的事,他今日何时才回来?不想去老爷子的院子啊,自从得知了蒲开淼还活着,蒲雪华的精神振奋不少,虽一时半会还下不来床,却已经不再需要她每日都陪伴了。

    她心里泛起深深的无解的难过,其实没有人当真在为难她,丈夫对自己又尊重又客气,爷爷至多就是不搭理自己罢了,这个宅子里的一切人和财务她都能自由支配,可是……

    “大娘子。”身边嬷嬷是陪嫁来的娘家人,从簪子上就看出她的不对劲,正好想到个事能让她高兴一下,“四小姐今日回来探望家主了。”

    “啊?还在府中吗?”令狐素与小姑子十分投缘,从盐州远嫁到帝京也是因为蒲开森一句“我给素素姐姐撑腰”,只是这腰没撑几年,她自己也嫁了人。“走走走,去爷爷的院子。”

    刚刚才将蒲雪华送的簪子丢给了下人,一上午都磨蹭着不想去看他,可是要见小姑子的迫切令她立即改了主意。

    姑嫂二人在两个院子连接的长廊上遇见,蒲开森看起来红光满面的,目光盈盈带着笑意,远远的就大声调侃嫂子:“哟,大哥是克扣嫂嫂用度了吗?怎么素成这样?”

    “呃?有吗?”令狐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毕竟也是三十几岁的妇人了,又操持着一个氏族大宅,她很少打扮花哨,穿的都是些颜色寡淡的轻质面料,比不上小姑子穿红戴绿环佩叮当,要是以前被玩笑也就罢了,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怎么了呀?”蒲开森走到嫂子面前,亲热地拉起对方的手,问,“我随口一问怎么还挂脸了呢?”

    令狐娘子眼中的自己和小姑子忽然拉开了天堑般的距离,倒不是差的年龄,蒲开森好似被阳光雨露滋养的娇花,而自己只是这个宅子里堪堪能用的旧梁柱,一念至此,眼泪便再也藏不住接二连三的滚出来。

    “哟哟,怎么了这是我的素素姐姐,是不是大哥欺负你了?”

    “他,他要是肯明着欺负我也就罢了,我……哪至于吃夹生饭?”

    蒲开森一把搂住嫂嫂的肩膀,拍了又拍,“我前几天倒是在霞山别院碰见大哥……最近北方来的人可多,子桢也快应付不过来了,这头爷爷病着那头打仗,三哥和小水都在前线呢,你说大哥又是盐铁官又是长孙,他能好过?”

    令狐素快速擦了擦眼角,嗔道:“果然是蒲家人,尽向着你大哥说话。”

    “该不是大哥有新人了吧?”蒲四小姐故意这样问。

    “那可不正好!我也不用被爷爷较着劲地生儿子!要是谁能给你们蒲氏生出嫡长重孙,老爷子的病也就好了!”说到这里令狐素的眼泪又哗哗流个不停。

    蒲开森扭头瞪眼警告今天跟着自己的两个侍女,这俩是宋家的人,在蒲氏宅子里的话一句都不能漏出去。“我这几日听子桢说,说他在料理一个私盐案子……”

    这个话头立刻止住了令狐素的眼泪,她湿漉漉的脸颊凑近小姑子一点,低声问:“盐州的?”

    “嗯,盐州盐仓跟朝中有勾结,大哥日日在别院里估计也跟这个事有关联,朝中该有不少人暗中指摘他,这事愁得子桢焦头烂额,处理不好就要到御史台手上去了,现在御史台没个像样的中丞,这事不知道要扣在谁脑袋上,大哥没跟嫂嫂提起定是怕你和爷爷烦心。”

    这话明明说的是危机,在令狐素耳朵里变成了丈夫的体贴,她令狐氏在盐州起家多少沾了点咸盐的光,她虽是远嫁的女儿心里总还是装着娘家的兴衰,没想到丈夫竟暗地里为自己做了这么多……总算止住了伤心,她低头难为情地笑了笑,说:“你看嫂嫂这副样子,来,你随我去添一添妆粉。”

    “羞不羞啊素素姐姐,两个孩子的娘亲了,还这么爱使脾气呢?”蒲开森哄着嫂子,在她腰上捏了捏。

    “你这嘴啊……”令狐素心情好了,嘴也利了起来,“以前不都是叫姓宋的吗?怎么这次一口一个子桢子桢的?看看你这副样子,怎么回事?”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蒲开森挽住嫂嫂的胳膊往她的院子走,“今日我来,一是为了看爷爷,还有就是请你到我府上去一趟。”

    “干什么?看你跟宋子桢琴瑟和鸣去啊?”

    “哎哟嫂嫂!”蒲开森再捏了她一把,凑近她压着嗓子说,“首相家的小姐董严宜可认得?最近我与她倒是结了一段妙缘。”

    “董相?”令狐素愣了愣,她以为蒲开森这种氏族小姐对清流是没有好感的,即便是首相也不例外,何况还是个养女。

    “晚上我请她到宋府做客,嫂嫂也一起吧。”

    令狐娘子不明白小姑子为何忽然给自己介绍友人,侧着头看她,“盐铁司和大理寺好像与中书门下没什么私交啊,怎么……”

    蒲开森笑得隐晦,“这位董小姐啊,能解嫂嫂一半哀愁。”

    “什么哀愁?”令狐素刚想嘴硬,又见小姑子两颊飞红,小声问,“到底什么意思?”

    蒲四小姐揉了揉嫂子的小腹,几乎是耳语的音量说:“经过她的巧手,定能为蒲氏添上嫡长重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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