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阳春,天气回暖。

    马车驶过大街,行人避让。

    皇城外的摊子里冒着热气,四角马车在摊子外停下,薛思危撩开马车帘子。对着一位衣着富丽的公子唤道:“ 左公子。”

    左安转身,见是薛思危,回问道:“思危,如此早?”

    “今日有东河税监的案子要看。”薛思危简言。

    左安似乎想起来了,薛思危下了马车。两人一块就着摊子坐下。

    “我叔父也说了这事。”

    薛思危要了碗面,回道:“左大人日理万机,这档子麻烦事出的不太是时候。”

    左安是左家独子,娇生惯养。气质非富即贵,坐在简陋的摊子里属实显眼。不过更显眼的是他身边的薛思危,此人容貌俊美,体态端庄。立时如兰芝玉树,笑时如沐春风。

    左安没接话,反而回道:“昨日暴雨把西街的民巷淹了,那块都泡烂了,没人管。”

    伙计放下面,薛思危却没动筷子。他顿了顿,回道:“我有处宅子在那里,恐怕也是被淹了。”

    左安再次话锋一转:“我府上新来一批茴芸,晚些时候派人送到你府上。”

    薛思危诧异的看着他。左安在京城中是小有名气的纨绔,薛思危虽与他是多年好友,这突然之举,一时让他摸不着头脑。

    “看我做什么?你府上的林嬷嬷不是风湿吗?”左安被他茫然的目光盯的不自在。

    “为什么突然送这个?”

    “林嬷嬷也照顾过我。”左安说:“之前我醉酒那次,赖在你府里。你被召走了,是林嬷嬷照顾了我一晚上。”

    说完,左安自己都不好意思。他摸着后颈说:“你别不收。”

    薛思危淡笑着回:“自然要收。”

    左安神秘兮兮的探头:”思危,晚上鸳鸯楼一聚。”

    薛思危皱了眉头,鸳鸯楼是世家公子嬉闹之地,他鲜少去。

    一阵马蹄声滑过,锦衣蟒袍快速从眼前闪过。

    “那是锦衣卫吧?”左安问。

    薛思危眉头一紧,“好像是锦衣卫的徐大人。”

    大理寺。

    “陛下派遣司礼监的那群阉人到东河监收税矿,一群虎狼所过之地鸡犬不宁,民不聊生。中产之家搜刮殆尽,百姓流离朝野嚣然。”

    值房内,薛思危正看着寺正从刑部带回来的综卷。

    “司礼监的太监们仗着皇帝的恩宠,在东河监察矿税,第一批派出去的税监们兴致勃勃前往东河,势必要捞一把油水。东河自古以来就是富沃肥硕之地,不少县税又低,这群阉人去了必要狠狠劫掠一番。”寺正愤恨激昂的说。

    “这不,出人命了。”

    刚迈入值房的中年男子停下脚步,他眉心拧起,目光沉沉的扫过值房内。

    来者眉目深遂,颇有威严。

    这便是左安的叔父——都察院御史左廉。

    左廉为官多年,十分小心谨慎。昨日刚从越州回来,而他与薛思危又是忘年交。

    薛思危起身朝他作揖,挥手令人搬出椅子。

    “皇帝打着监收矿税的名义孝敬太后,这些税监又打着皇帝的名义到东河收刮良民。如此下来,一层一层的收刮再到挥霍和据为己有,真正供奉给皇帝的钱财不过半数而已,这半数中还要再拿出一半给太后重修慈宁宫。”左廉冷哼,他为官多年,早就看透了司礼监打的什么主意。

    “此事引起内阁不满,孔阁老进言的折子上了一遍又一遍,全都是有去无回。怕是皇帝没看到,倒让司礼监的周怀恩尽收眼底。”薛思危将卷宗递过去,左廉不明所以。看着那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小吏奉上茶后,薛思危抿了口茶水。

    继续道:“前些日子派往东河的税监中,有一名东河本地出生的税监为族中敛财,仗着皇帝玉令,逼死一家富户十余人,连未满月的稚子也不曾放过。也是巧,遇到一个刚正不阿的知县,立马绑了递交到知府。知府又一层层递交到京城,这件案子目前还在刑部与都察院那边审理。”

    左廉目光掠过卷宗,察觉他话中有话。

    便问:“陛下知晓吗?”

    “陛下有所耳闻,不过只知这税监贪图矿税,并不知他逼死良民。应当是司礼监买通了下面的人,刻意隐瞒了消息。”

    “这群阉人,霍乱朝纲数十余年,简直是大瀛的蛆虫。”左廉气愤厉声道。

    “左大人,慎言。”薛思危刻意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又抬起手,指了指屋顶。

    左廉顿时大悟,昨日与他一起从越州回来的,还有锦衣卫北镇抚司徐茂。

    太后的亲侄儿,锦衣卫北镇抚司徐茂,掌管诏狱,朝堂上人送诨号“活阎王。”

    当今天子玩世不恭,太后把持朝政已久。徐家独大,锦衣卫,后宫……皆有徐家的人把持。

    薛思危道:“孔阁老对此事很是看重。税监一事是司礼监一手操办,如今出了岔子,内阁不会不动。”

    左廉摇头: “恐怕难,周怀恩把持司礼监多年,自幼陪着陛下长大,地位难以撼动。”

    说到周怀恩,薛思危倒想起这人,这可是陪着顺天帝自幼长大的宦官。先帝病逝后,太后扶持皇三子登基,周怀恩也因此一步登天。

    此人既是皇帝耳目,又是太后爪牙,且唯太后马首是瞻。把持着司礼监,可谓只手遮天。税监一事便是经他提议,顺天帝才破天荒的搞出这一套。

    “确实难。”薛思危道。

    左廉突然问道:“那个税监叫什么?”

    寺丞回:“李望,东河人。”

    “确实难,但周怀恩也有的急了。”左廉捧着热茶,没抬头,问:“这案子什么时候审。”

    薛思危搁了笔,回道:“明日。”

    左廉放下茶盏,点拨道:“东河不仅富饶肥沃,又是大瀛勋贵和高祖帝嬴起家之地。”

    薛思危想了想,高祖帝嬴当年自胤州起兵,手下的将领大多出自这一带,后来大瀛立国,这些人也都成了开国勋贵。死的若是普通人,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若死的不是普通人,这税监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西街鸳鸯楼临着渠灵河,楼船画舫沿河而立。这里车水马龙,人物繁杂。

    左安做局,邀了京城里叫得上名的世家公子。左家在京城颇有名望,大家也都愿意赏个脸。

    左安端坐在席间。门外小馆挑起云帘,一人弓腰而入。

    众人目光不由落去,纷纷站了起来。

    来者衣着青石长袍,样貌俊朗,气度不凡。

    有人打趣:“左公子,连岳大人也能请来,当真好席面。”

    左安端着酒盏的手愣住,没有回话,而是满脸疑惑。

    他怎么来了?

    左安特意邀了薛思危,却并未请岳渟渊。

    “是我唐突此宴,未曾提前向左公子打招呼。多有得罪。”岳渟渊长袍席地,弓腰朝左安一鞠。

    左安立马起身回礼。

    “岳大人能来,是左某之幸。”

    岳渟渊是岳家嫡长子,也是孔阁老的弟子,在京城中名望一绝,既是世家子弟楷模,又是朝中新贵。

    他哪有本事能和岳渟渊混在一起,左安心想。

    见薛思危迟迟未来,他便先开了席。

    今日席上都是左安平日要好之人,众人谈得开。饮酒间,只听小馆急匆匆跑进再次掀起帘子。

    一男子着花青长袍,腰间玉佩叮当。薛思危迎着众人目光提袍而入。

    “思危,来这坐。”左安朝他招手。

    薛思危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左安身边。这些世家子弟的目光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变得如狼似虎。

    “这就是薛思危,生的真是。”

    席间有人戏谑。

    岳渟渊一旁的潘家公子也道:“都说这薛思危面若好女,今日一看,好女也要逊色三分。”

    “不可乱言。”岳渟渊端着茶训斥。

    “诸位,这是薛思危薛大人,本公子的挚友。”

    众人朝薛思危看去,薛思危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从进门的那一刻,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淡笑。

    东河税监的案子人尽皆知,都各自揣摩着皇帝会如何?孔阁老会如何?

    但是这案子想要判下来,就一定要过三司会审,得到三司法一致同意。刚巧不巧,大理寺就掌最后一道覆审。

    攀附他的,授意他的…………

    明眼人都清楚,这案子真要动起手来,他们这些人自然有苦头吃。局势随时翻动,下面更会糊成一锅粥。

    大伙都等着看薛思危的神情。

    如今这人好像不在意他们的目光,依旧端坐在那里。

    “京城本就世家林立,如今徐氏一家独大,几年前宁王案又推倒不少世家。自打陛下登基,徐家算是吃开了。”

    潘公子喝了壶热酒,头脑发热道,其余人也跟着三言两语。

    “是啊,徐家有太后撑腰,那华家不也效仿徐家把华家女送进了宫,可谁想到,还是被太后抢了先,把徐家女先送了进来当皇后。”

    有人醉酒跟着起哄:“谁想的到?皇后福薄。短短几年就去了。如今皇帝宠爱华贵妃,皇长子都四岁了。皇上想立华贵妃为后却迟迟不下旨。那是不想吗?那是不敢。太后不点头,他不敢立新后。”

    众人一阵嬉笑。

    岳渟渊终于抬头看向那人。

    禁军周家的公子,难怪敢胡言乱语。

    “诸位,切莫胡言乱语。莫要忘了,锦衣卫的徐大人已经回京。”薛思危有意提醒。

    京城夜间,锦衣卫横行,无不令人胆寒。

    席间一片寂静,酒炉上冒着热气。

    薛思危眼角挑着笑,眼波流连,肤白胜雪。坐在一众世家公子里如群山之玉,藏于其间。

    “徐大人可是先皇后亲兄,诸位今日落了口舌,明日锦衣卫便可带刀拿人。”岳渟渊的目光终于和薛思危对上。

    “奉劝诸位口下留德。”

    两人举着茶,各自微微点头示意。

    京城里的这些子弟多半依着家世谋个闲职,真正为官办事的也就薛思危和岳渟渊寥寥无几。

    这两人前者在朝中无太大波动,始终同世家与太后保持一定距离。后者少时便是京城神童。拜孔阁老为师,早早入朝为官,眼下正红得发紫。

    但是眼下京城事多,没成想谁会一朝翻身,大家都不敢擅自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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