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有人举杯,“咱们同为世家,虽比不上边陲的武四家,好歹也是京城的望族。如今日薄西山,实在是我辈无能。”

    那人提及边陲的外四家,有人便探了头。

    “临近皇长子生辰,陛下届时要召五方将领而归。你我也能一睹大瀛将士的雄风。”

    左安笑的也欢。道:“若论大瀛将士,当属北境突骑。”

    有人立马反驳:“北境殷家的突骑确实勇猛,但南疆重甲更胜一筹。北境突骑是轻骑,南疆重甲正是北境突骑的克星。”

    薛思危从盘里挑出花椒,岳渟渊却没动筷子,他声音明朗:“大瀛武四家里,北境殷氏随着先帝爷打天下,南疆萧氏在乌潼关一战立下汗马功劳。怎有比较之地?”

    “是啊,如今东临可是蔺家把持。强弩营击退边夷,取回茶马道,这下北境和东临不用靠着西川供应马匹,又节省了中途的支出。”

    二十年前,世代镇守东临的贺氏通敌。胡族骑兵一举破开龙门关防线,导致龙门兵败,景阳两州十四城被屠,而东河徽宁一带直接暴露在胡族眼皮子底下。

    北境肃国公连夜带兵,与南疆萧家重甲汇兵才将胡族拦在万骑岭外。

    否则徽宁一带富硕之地不免一场浩劫。

    “边陲将领们在外镇守疆土,我等却在这里享世代清福。”那人举杯庆幸,言语中颇有洋洋得意之感。

    “祖上积德。”另一人也举杯附和。

    今日左安做东,大伙也乐。掌柜的认识这些世家子弟,特意吩咐上了烈酒。薛思危趁其不备将杯中酒水倒了大半,岳渟渊不沾酒,只捧着清茶。

    这些纨绔子弟多半是世家出身。在京城里担闲职,是纵马赏花,一掷千金的好手。

    但是左安与他们不同,他背后是真与太后有点关系。他的母亲是太后族中庶出的女儿,和太后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所以他做东,大家都愿意赏个脸。也都在背地里都盘算着怎么巴结他。

    左公子酒过三杯脸便染了红,他摇摇晃晃拉着薛思危的衣角,断断续续问道:“思危……你说……这岳……大公子怎么也来了?”

    薛思危挑眉看他,嘴角带着笑:“文人好风雅罢。”

    “谁邀的?”左安说。“我这席可不是风雅之地。”

    “谁知道。”薛思危回道。

    “思危,我前日在皇城边撞见一个小娘子,我看了便觉得可人儿。”他言语间蠢蠢欲动,手指拽紧了薛思危的衣袍。

    “喜欢?”

    左安眯着眼,摇摇晃晃点头。

    左二公子也是个青楼常客,为红颜一掷千金不在话下,京城内名声还真找不到能越过他的。

    薛思危知道左廉管他管得紧。如今还未娶妻,他不敢往家里带姬妾。

    “你去找她便是。”

    这话说的左安心里直痒痒,他带着酒意比划道:“我差人查了。那小娘子无父无母,自幼在奉京长大,几年前宁王谋反时跟着难民跑到京城讨口饭吃。”

    “你若是真喜欢,找个巷子藏起来就是。”

    “那哪儿能啊!被我二叔知道了,他会扒我皮的。但那小娘子我也是真心喜欢,思危你帮我想个法子。”左安借着酒意耍起无赖。薛思危的衣袍被他扯皱。

    “今日世家公子这般多,我一未娶妻,二未定下婚约,三未有过姬妾。问我有什么用?”薛思危眉眼挑着笑,质问他。

    话未说完,左安便重重倒下,栽在桌上大睡。

    宴席之间,觥筹交错。薛思危脸上始终挂着笑,须臾片刻他整理好衣冠起身。

    “诸位,失陪了。”

    世家公子带着酒意的眼睛看着他离去。

    “哎~怎么走了?”

    “来继续喝啊。”

    席间聒噪,不久后,岳渟渊也缓缓起身。将那盏茶饮尽,朝着众人弓腰。

    薛思危从掌柜的那里接过点心。

    “多谢。”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钱袋子。“劳烦掌柜半个时辰后将楼上的左二公子送回左府,记得从后门送进去。”

    说完他微微点头道谢。

    掌柜的得了他的好,连忙点头哈腰。

    “薛大人。”

    有人唤他。

    薛思危提着食盒停下步子,见是岳渟渊。朝他弓腰行礼,回道:“岳大人。”

    两人身量挺拔,又同在朝为官。举止礼仪之间得体,岳庭渊在朝中颇有名望,但是两人从无交集,薛思危没想到他会唤自己。

    薛思危问:“大人何故来此席间。”

    “风雅罢了。”岳庭渊语气平淡,“实不相瞒,唤住薛大人是有事相求。”

    ………………

    次日会审税监一案,由刑部侍郎龚清主审,大理寺和户部奉旨听审。

    薛思危进门时,龚清正撂下纸,见他提袍迈过门槛。龚清起身揖礼,坐在堂边的岳渟渊同样起身揖礼,薛思危在门边一一回过,来到岳渟渊身旁坐下。

    对面坐着户部右侍郎纪文远和监察御史彭放。

    “这个龚清是官场上出了名的墙头草,此次他审,定然是收了司礼监的好,要为李望开脱。”彭放小声道。

    纪文远撇过目光,龚清依旧镇着纸。

    “此案要层层审理,大人不用着急。”

    刑部大堂四面敞亮,龚清甩了把衣袖,将笔在墨里蘸了蘸。下面的衙役从门外拖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进来。

    李望狼狈的摔在地上,然后快速爬起来看向四周,岳渟渊,薛思危,彭放,纪文远……

    全是朝廷上有点名气的年轻官员,大多是内阁的人。

    龚清镇了纸,持着笔。仔细端详着李望,许久才将几张薄纸扔到他面前。

    那几张薄纸如柳絮般飘落到李望跟前。

    “这是与你一同为东河税监的供词,供词上言明你私吞税款,逼死柳家十余口。你有什么可说的?”

    李望蓬松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视线,余光只见一双官靴和绯红官袍落入眼帘。

    龚清冷着脸,厉声问:“你可认罪!”

    岳渟渊端起茶盏,浅抿口茶。薛思危目光不明的看向李望,不知他会怎么回答。

    沉默半晌。

    李望环顾四周,目光呆滞哑哑道:“奴……罪奴认罪。”

    堂上几人的目光齐刷刷扫向他。

    彭放:这么快?

    岳渟渊:一点也不辩解?

    堂上好一阵寂静。

    薛思危盯着李望,他的食指在杯盏边缘细细摩挲,品味着李望的神情。又转向岳渟渊,两人目光相交,短暂会意后又转过头去。

    龚清的手抖了起来,笔在他手中滴了两滴墨在宣纸上。他咬着牙又问了一遍 ,“你……本官问你,你欺压百姓,敛财圈地你可认?”

    司礼监让他想办法为李望拖延时间,李望倒是开口便将罪认了全。在坐的众堂和龚清一样,觉得李望认罪太过容易。

    这难免是诈。

    薛思危饶有兴趣的看向李望,龚清咳了一声。

    李望伏在地上,突然哭了起来。猴似的猛扑向一旁的监察御史彭放,抱着他的大腿哀嚎:“大人,救我,我不想死啊。”

    惊的彭放一阵鸡皮疙瘩,他连忙跳起来,甩开李望抱着他大腿的手。“混账,松开。”

    被甩开的李望又扑向一边的户部右侍郎纪文远身上,纪文远也连连后退,居高临下的盯着李望。

    “都是干什么吃的,给本官拉开他。”龚清怒声道。

    薛思危目光扫过彭放和纪文远。

    下面的衙役三下五除二把李望拉回正堂,彭放和纪文远惊魂未定,各自扶着椅子坐下。彭放捋着官袍,寒着脸冷声道:“此等罪奴,板上钉钉的死罪,不直接处决,简直是姑息养奸。”

    薛思危温声劝道:“大人切莫意气用事,三法司流程还是要走的,不然要三司何用?”

    “薛大人说的是。”纪文远放下茶盏。

    “既然……他已经认罪,那便如此吧。”龚清觉得李望既然已经自暴自弃认罪,他也就不打太极了,持笔在宣纸上飞快游走。

    龚清提笔时,目光浅浅撇向李望,心里叹了口气,一个李望,还让他费这个功夫。今天在坐一堂,大半都是内阁的人。想让他在内阁眼皮子下耍手段,本就是铤而走险。

    得罪孔阁老不说。

    午后,龚清差身边的下人去了一趟司礼监。

    “孔阁老显然并不想这么快给李望定罪,司礼监则不同,他们怕李望嘴里再吐出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所以才急于给他定罪。”薛思危开口。

    左廉靠着梨花木椅,悠悠回道:“你错了,李望能的罪审的如此顺利,这就说明两边已经有动作了。”

    “对于阁老来说,一个太监,又不是周怀恩。杀不杀有什么区别。杀了李望之后,若是收查矿税再出事,问题就严重了。一而再再而三,等到事情严重,才会掀起更大的风浪,为阁老所用。等超出所有人意料时。不用孔阁老进谏,陛下自然会叫停。”

    “对阁老来说,李望死不死没有区别。不会因为死一个太监就把整件事叫停。内阁就是在看司礼监,然后对症下药。”左廉说:“咱们等着看吧。”

    “可是苍生危矣。”薛思危语重心长道。“众生等不起,大瀛也等不起。”

    左廉坐起,垂下眼皮。“沉疴已久,欲速则不达。”

    薛思危瞬间明白了。

    税监一事虽然是周怀恩提的,但这事最后是皇帝亲自下旨颁布的。是皇帝认可的,是皇帝想做的。司礼监退了一步,放弃李望。然后这事就算过去了,大家都安生一点。但是如果司礼监退了一步,孔阁老再咄咄逼人,那就是内阁的不是。

    薛思危扣下茶盏:“两边都是老狐狸,局势看似清明,实则一滩浑水。看不清,猜不透。。”

    “对,虽然监察矿税这事太监们吃银子,但是大半的银子最后都到了皇帝的私库里。”

    左廉又语重心长的说:“毕竟监察矿税对皇帝有益。”他叮嘱薛思危:“你要小心。事情随时可能翻转,你身居大理寺,少不了要和他们打交道。”

    “我明白了。”

    “岳渟渊试问你对此事的看法,你怎么看?”左廉回问他。

    “试探……怕也不是他的意思。”薛思危想不出以岳渟渊的身份有什么理由要来试探他。

    “那就是阁老的意思。思危,税监一案既然已起,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是偶然。”左廉语重心长的说:“背后势必有人在策划。”

    “而你身居大理寺,更要小心谨慎。”

    马车上,薛思危脑海中闪过左廉的话。街道上空无一人,月色洒满巷路。

    薛府庸居。

    薛思危褪下外炮,见窗内有明火摇曳。

    他神情有些诧异,褪下衣袍,轻轻推开庸居的大门。

    案上亮着一盏灯,火苗熄动,一道身影被火光拉长。

    那人影抬起头,对上薛思危的目光,缓缓道:“薛大人,别来无恙。”

    薛思危看清来者的脸后,立在原地没有动。

章节目录

逐明堂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试玉白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试玉白环并收藏逐明堂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