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危提着食盒,拢了拢肩头的袍子。游禁月转身见他信步走来,侧身跟在他身后。乌玉耳坠子摇晃,她提起素白长袍跟上薛思危的步伐。

    “都听见了?”

    “大理寺覆审的事?”游禁月装作不知情。

    两人跨过转角,来到庸居外。薛思危将食盒塞进她怀里。“你若有法子,我愿洗耳恭听。”

    “大人抬举。”

    庸居内的好些花草都已枯败,薛思危任由它们肆意生长,甚至蔓延出庸居外。再任由它们枯败腐烂,成为下一株花草的肥料。

    “你看的比他们清明,不必自谦。”薛思危入了居内,将博古架上底层压住的古籍取出,又扫了扫上面的灰才来到案前坐下。就着屋外的光亮,食指在书页上翻动。

    纸张发出沙沙声,游禁月落座在一边。“李望不死,不仅寒柳家亡魂的心,也寒了东河百姓的心。李望若死,监收矿税也许会撤回。但皇帝不愿,太后也不如意。”

    “你话不假。”薛思危没有看她,依旧翻着纸页。

    游禁月道:“内阁想要借此引火烧司礼监,司礼监一受牵连。十三道监察御史六科给事中就会群起而攻之,势必要将司礼监拉下。到时候不仅皇帝震怒,太后不也会漠视周怀恩倒台……”

    “话是如此,但你不明白京城的世家。”薛思危将古籍那一页折起,像是听到什么重要的话。突然道:“京城四大世家盘踞多年,太后是先帝发妻,先帝爷争皇位时,乌潼关一战徐家身先士卒,满门忠烈受封徐国公。先太子死后,徐太后辅佐顺天帝登基把持朝政,徐家才算彻底站了起来。魏国公府为先帝爷征战裕殇王精锐,八战八捷,魏老太爷的女婿更是在游阁老的力挺下受封孝文侯。天下平定后,先帝爷却能毫不留情的拿了魏家在西川的兵权,让魏家在西川就此成了空壳子。”

    “华家为胤徽勋贵之首,待到平定天下后已经日薄西山。华阁老苦苦支撑,所以才有了华岳联姻。岳家出了一个岳渟渊……”薛思危停了一下。“也不知气数如何?”

    “总之,四大世家都在竭力遏制对方,保住气数。太后是如此,华岳两家也是如此。镇守边陲的世家也如狼似虎的盯着上京,太后却能遏制住他们,靠的不单单是在后宫的那点伎俩。先帝一朝最是忌讳内臣结交边将。司礼监不会倒,倒的是周怀恩。”

    “周怀恩死了,太后还可以再找一条狗。但是世家间的争斗不会宁息,这次若不能一次拔除周怀恩,必会遭到司礼监的疯狂报复。”

    薛思危视线落在游禁月的乌玉耳坠上。

    “逼狗入穷巷,会引得狗急跳墙。人逼急了,也会以命相博。内阁还是有些轻看司礼监。”

    他偏手扶额,另一只手将腰间玉佩扯下,扔在案上。

    玉佩撞上木案发出“铛铛”响声。

    “你的那对乌玉耳坠很是特别。”

    游禁月身体陡然一震,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目光很是随和,笑着回:“这样的耳坠子上京随处可见,不稀罕。”

    “你知道吗?徽宁产白玉,奉京出乌玉。”

    “我出生徽宁,自然知晓。”

    薛思危微愣,眉目定在她那乌玉耳坠上。眼中泛着淡淡的温润,快速跳过。

    午日,二人乘着马车出府。

    西街民巷巷口较窄,马车进不去。两人就地下了车,巷子里的路斑驳不平,用破砖败瓦填补的地面,因行人的来往再次被践踏。

    游禁月在巷门前站了一会。

    就在她想着薛思危是否有钥匙时,只听门上的锁咔哒一声被解开。

    屋里一如她走的那日,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她进来时,裴钊不知去了何处。游禁月径直迈入房门,将柜子里的三彩蝴蝶丝枕拿出,对着光亮找到那一丝缝隙,然后用力一拽。

    三彩蝴蝶丝枕被扯成两半,里面露出三个白色香囊。

    薛思危还立在门边走神,游禁月突然往他怀里扔了个东西。

    低头一看,那是三枚同样的香囊,绳头被系在一起。

    她出去后,薛思危锁了巷子的门,差人把钥匙送到了府上。马车里,游禁月沉思了很久,突然问:“你只有这一处宅子吗?”

    “前不久在牙行那看了间东街的巷子,在永义坊里,青砖白瓦颇为整洁。虽然袖珍,但胜在古朴。算着时间今日牙人该上门了。”薛思危如实回答。

    “空着?”游禁月问。

    “自然是有用。”薛思危掀了帘子,向马车外投了一眼。

    游禁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西街鸳鸯楼外围了不少人马。一个锦衣卫打扮的人下马持刀进去,身后又跟了两三个锦衣卫进去。

    “北镇抚司?”

    薛思危放下帘子,回:“是徐茂。”

    牙行的牙人下午来了薛府,薛思危付清了钱款,双方当场交割了地契。

    “永义坊离这有些远。”游禁月看了那地契很久,突然说。

    其实永义坊不止离薛府远,这块地本身位置就偏,在东街最东边,住的人不多,去往皇城来回要一个时辰。所以那块地便宜,买的人也都是手头并不富裕,需要去柜坊或者寺庙借贷。

    薛思危出手倒是阔绰,一次性拿下了这座宅子。游禁月看了宅子的图纸,不算大,但麻雀虽小胜在五脏俱全。

    “这宅子我打算给嬷嬷颐养天年,虽然偏,但附近有条渠,取水,日常浆洗衣物也方便。”薛思危收起地契,道:“主要是图清净。”

    游禁月若有所思的点头。

    林嬷嬷养他这么多年,也该孝敬孝敬她。

    “一会带你去郊外寺庙上香,路途有些远,你可要带些果子吃食?”他收起地契,转身问。

    “我自己去后厨拿些。你带回来的还没吃完。”说完,游禁月头也不回的往后厨钻。

    薛思危要带她去的寺庙在京郊外,马车走了一个时辰。路途中有好几辆马车已经在走往返的路,这座寺庙是大瀛朝第一位皇帝初始帝为悼念其母姜王后所建,花费数十年而建成。此后历代帝王勋贵都会来此上香祈福。

    初始帝年幼丧母,少年丧父。亲政后下令修建普玉寺,在其后山立越姜祠,祠中供奉越姜含眉铜像。

    越姜是前朝越州侯之女,在前朝末年嫁与帝嬴,助帝嬴起兵灭夏。帝赢登基十七日后将其册立为王后,与其诞下二子一女,即长子初始帝,长女慈文宣公主,幼子定王。帝嬴此后与她伉俪情深,一生忠贞,直至帝嬴八年越姜逝世。

    后世史书中史官无不吝啬对越姜的称赞,其中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帝嬴对她无尽的宠爱。生前帝嬴为她不设后宫,无异生子。更是在死后为她修建史无前例的地宫,日日悼念。将年幼的慈文宣公主抱在膝下亲自抚养。

    不少后世女子热衷于来此上香祈祷,希望能如她般获得丈夫忠贞而专一的爱。

    “普玉寺?”太后靠着软榻,冷哼一声。“世间女子都渴望获得丈夫的爱,去拜越姜祠。她们只看到了帝嬴先祖对越姜的无尽宠爱。可又有谁记得越姜陪着帝嬴从一个弃子走到开国之君。又有谁记得她曾陪帝嬴征战天下?”

    “这世间人都太痴心,想要的太多,又不愿付出。”太后像是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乱世走来的夫妻,靠着那份共患难的情谊总能一辈子不相忘,哀家年轻时也是如此想的,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太后年少时嫁给当时还是靖王的先帝爷,徐氏一家举全族之力助先帝爷在靖裕之争中夺得皇位。同样是少年夫妻,乱世中相互扶持。可太后没有落的越姜那般宠爱。

    先帝爷年少时许下的诺言,终究化作泡影。什么此生绝无异生子?如今的皇帝,先前叛乱的宁王,哪个是太后的亲子?

    而她真正的亲儿子早已黄土白骨。

    “哀家安排的事如何?”

    周怀恩附在太后耳边回道:“回太后,国公爷接下了旨意,命世孙回京。”

    太后染了蔻丹的指甲抚上花白的鬓,仔细盯着铜镜中的容颜,“哀家是真的老了,京城里的世家望族成不了大事。眼下的世家子弟远不如崇明年间人才辈出。”

    周怀恩躬着腰,谄媚道:“太后说的是岳渟渊和寒门出身的纪文远。岳华两家有意联姻,明摆着排斥魏家。这魏国公府武将世家,被先帝爷拿了兵权,如无爪之虎不足为惧。”

    “哀家若是真怕这些世家,大可将他们打发了。那些蛰伏在世家背后,为世家出谋划策的文人谋士才是让哀家忌惮之人。当年的游崇山教出了贺殿成这样的奇才,害的哀家的承麟落的如此结局。如今的孔怀重又教出一个岳渟渊。一来二去,这些人真是杀也杀不尽,赶也赶不绝,着实让哀家头疼。”

    “太后若真想动他们,不如先让锦衣卫去打探打探?”

    说到锦衣卫,徐太后突然想起徐茂回京已经有些时日了。

    “茂儿那孩子最是正直,可惜生在了我们徐家。”太后的指甲划过虎头布偶,轻轻抚摸布偶的头。“越州情况如何?”

    周怀恩摇摇头,“徐大人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李望一案,审的如何了?”太后想起此事。

    “陛下着大理寺严加审查,眼下李望已经在刑部大牢里了。孔阁老有意将李望送进诏狱,让锦衣卫来审。”

    “那便如此吧。”太后叹息,“哀家乏了。”

    周怀恩弓着身子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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