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渟渊被传唤至皇极门,此时跪在地上的周策已是汗淋淋。薛思危能把岳渟渊搬出来,这罪十有八九要坐实了。

    周怀恩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再多加劝阻。心里嘀咕着是其他人还好,偏偏是这位难产而死的先皇后,徐茂的亲妹。

    皇极门内气氛压抑,嬴承恒眉目紧皱,似乎无意听岳渟渊证词的真假。

    “回陛下,确有此事。”岳渟渊拜后,道:“税监会审前夜,鸳鸯楼宴席上,周邱言语轻浮对顺天先皇后不敬。薛大人率先出言制止,维护天家颜面。”

    不等他说完,嬴承恒从椅子上站在身。直接打断他,问:“岳渟渊,朕问你,你所言句句属实?”

    “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可派锦衣卫明查。”

    站在宝座旁的周怀恩脸色彻底冷下来。他不再看跪着的周策。而是注意着徐茂的神色。

    “陛下,我儿出言不敬,难道宴上其他人就全然无干?”周策往前跪了跪,道:“陛下,宴席之上多是烈酒热脑,犬子一时冲动,无心之言被人肆意……”

    “周大人。”薛思危上前一步,厉声打断他:“酒后吐真言不知吗?宴席之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只耳朵听着。皇城脚下,令郎敢借着酒劲口无遮拦。子不教父之过,可见周大人平日疏以管教。又或者是周大人一贯的言传身教。”

    “薛思危,你舌灿莲花。但是若无左安组局,何以会出现这个局面?”

    站在后面的彭放大步上前,“周大人,皇城内并无国丧。左家公子组局难道就是为了让令郎口出狂言?”

    这话让周策瞬间哑口无言。

    “徐茂着锦衣卫查清此事,周策禁足府中,没有命令不得出,禁军由沈晋统领。若事情属实,则宴席之上对先皇后出言不敬之人一律处死,剩余人等禁足府中十日,罚俸三月。”嬴承恒褪去平日里享乐的面容后,站在宝座前的威严万分。

    兴许众人都忽视了一点,坐在龙椅上的人,是大瀛皇帝。

    他身上流淌着嬴氏血脉,纵使贪玩享乐,可骨子里绝非庸才。

    ***

    烛火星稀,马蹄踏地声哒哒作响。

    “好法子,薛大人肯以身入局。”纪文远钦佩道:“纪某佩服。”

    鹅黄色的烛窗下,纪文远靠着椅背,抱臂望向薛思危。

    “可惜拉岳渟渊入局了。”薛思危脸色凝重,“周策一介武夫,在皇极殿之上险些把左家拉下水。这法子虽险,但胜在致命。”

    博古架后的烛火摇曳,拉长纪文远的背影。薛思危不解的问:“你们怎么唆使彭放的?他可不像是能与你们合谋之人。”

    纪文远忍俊不禁的笑了,“若是能使唤得了彭大人,那还得了。彭方文这人不必使唤,他以敢于直言上奏闻名,又是嫉恶如仇的监察御史。稍微把消息透露给他,皇极门下他定会抓住机会参周策一本。”

    彭放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为人正直敢于上奏,又是监察御史。若是旁人来奏,则不免让人怀疑是薛思危安排的手笔。可满朝文武能驱使彭放的人屈指可数。

    薛思危绝不在其中。

    这就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再加上岳渟渊作证。饶是周怀恩能查到给彭放透露消息的人,也无力回天。

    “周氏父子这会得罪的不止是皇帝,还有徐茂和太后。周怀恩是个明哲保身的人,要让他清楚,是时候放手了。”纪文远嘀咕着心里的算盘。

    “胡直好大的胆子,擅用职权将沈晋召回京。这事怕是周怀恩也不知道。”薛思危直接挑破,“把周策赶下来,如你们的愿,让沈晋统领禁军。他阴了周怀恩一把,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不博如何翻身?他曾是太子侍从,岂愿久居人下。”

    蜡油味蔓延,屋内兴许燥热。纪文远顺势半开窗子,将身子往后倾,椅背靠在博古架上。

    “薛大人有诉求尽管提。”

    “那正好,胡直想必已经将沈晋拉拢。他掌了禁军,我这里有个闲人无处去,给他在禁军谋个差事应该不难办。”

    “这不难办,禁军里混吃等死的不在少数。现在禁军在沈晋手中,塞进去了能否谋个一官半职全看他自己的造化。”纪文远虽然答应了,但也把话摊开了明说:“禁军往后前途如何,尚且未知。”

    “只是找份差事而已,不为别的。”

    ***

    夜渐深,春末烦闷,薛思危神色疲惫,他未看向纪文远,“胡直赶在周怀恩之前把沈晋召回京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纪文远看着他始终不愿松懈的腰板,心里明镜似的。薛思危还是提着胆子,心里防备着他们。他扬声轻笑,“这事儿,我给你提个醒,胡直之所以能顺利把沈晋调回来,其因在于孔阁老把税监案的赵孟明调入并州,让胡直钻了空子先斩后奏,先暗中调回沈晋再启禀皇上。周怀恩即使知道胡直提前抢了人,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对付他。最后还要反吃胡直一瓢。”

    薛思危静默不动,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胡直才是那个老狐狸,孔阁老的空子都能捡。”薛思危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他身后靠着的博古架上。

    ***

    长乐阁内,碧云坐在槛上靠着门框打哈切。

    阁外繁星漫天,树叶婆娑吱呀之声来回摩擦。大风纵地起,吹的窗子框框作响。

    碧云起身关了窗子,转身惊呼。

    薛思危抬手示意她噤声,碧云捂住了嘴。

    “退下吧。”他抬脚迈上了阶梯,朝着打开的楼门走去。

    阁楼之上,稍有琵琶撩动之音。薛思危站在门前未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室内灯火通明,游禁月背对着他横抱琵琶,弦音先起,寥寥几声后游禁月嘴里哼着歌谣。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她孤坐烛火中,弦音伴着歌声悠扬响起。长乐阁外的碧云默默关上窗子离开。

    “唱的真好。”

    一曲闭,薛思危才出声,他立在门栏前没进。游禁月闻声回头,见他,忽而笑:“不足夸。”

    得了她的示意,薛思危才迈腿进房。游禁月放下怀里的琵琶,往他身前搬了个椅子,示意他坐。

    薛思危看着桌上横放的琵琶,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何时学的琵琶,我记得阁老未曾授此。”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哪能样样都会。”游禁月沏茶,亲手奉上后坐在他对面。“我愚笨,琴学不会。倒是喜欢这琵琶。”

    “方才听你唱的是越谣歌。”

    游禁月捧着茶,回他:“对,当年在越州躲藏时学会的。越州是个好地方。”

    谈到越州,薛思危不禁想到她在那里躲藏的两年。

    越州虽在南疆名下,却不受南疆管辖。自立国以来,世袭的王爵不过尔尔,越州姜氏算一个。越州远离上京的纷争又不受南疆桎梏,税银商贸极盛。

    游禁月当时逃亡越州时考虑了两点,这是其中一点。要杀她的人就算千里迢迢追到越州,也不敢贸然动手。越州一带的势力虽不如上京盘根错节,但其顽固程度绝不输上京的世家。

    薛思危少时随父入京时,就听闻越西两地的氏族根基如何顽固。其中以越州姜氏,厥西燕氏两族为首。因灵武王后与明安皇后而兴起的两族牢牢盘踞着越州与厥西,厥西有粮马道贯穿,越州有越胤官道。两地靠着这两条道被盘活了不少商贸。

    “最近看着你风里来雨里去,夜半三更才回府,可是遇到难事了?”游禁月难得关怀他一回。

    薛思危伸出手肘靠着桌子,眉眼低垂。“难事?像是有人故意给我找麻烦。”

    他突然伸手抓住游禁月的手腕,问:“你如何确定灭游府的人是税监?”

    游禁月没有试图挣脱,而是任由他桎梏自己。

    “不确定是税监,但能确定是太监。”

    薛思危被她逗笑了。

    这就不奇怪了,东河与徽宁上下相接,这几年派遣东河的太监只有税监这一批。如果是税监,那么幕后主使是谁?

    周怀恩还是皇上?

    为什么要灭游府满门?

    “祖父生前在朝为官时与何人交好,与何人交恶我不清楚。但是灭游家满门之人定然与祖父有过交集。”

    这话不假,游阁老那时已经离朝多年,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让这个幕后主使多年不忘,甚至要灭游家满门。

    “如果是税监,那么就好查。”薛思危看着她。

    游禁月问:“你有门路?”

    “内廷的大太监屈指可数,近来税监案的风声被压得紧。”薛思危说:“我不敢贸然动。”

    “那就是有法子不能贸然用。”

    左府内灯火通明,左安的尖叫声将府外的鸮声掩盖。

    下人们三五成群站在厅下,堂上的左廉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盏,茶盏上热腾腾的水气上升。院中时不时传来左安的哭声。左廉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他放话给打板子的下人。

    “只要打不死,就不许停。什么时候把西街民巷里的事招了,再停。”

    左廉特意找了府里的老人,打板子是一点情面没留。左二公子细皮嫩肉那坑得住,本打算硬撑的左安愣是不等茶凉就招了。左廉用茶的手一顿,眉头皱起。

    这就招了?

    院里的左安嚎啕大哭:“二叔,我全说。”

    留在长乐阁的薛思危忽然心头一紧,面色变得苍白,游禁月的弦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

    薛思危摇头,他起身扶额试图离开。不等他抬脚,身子就软绵绵的倒下。一阵天翻地覆后,视线渐渐模糊。他仿佛听见了游禁月的惊呼声,还有琵琶落地的声音。

    游禁月急忙护住薛思危的头,他整个身子的分量都压在游禁月肩头。游禁月倒吸一口凉气,被迫向后倾倒。最后靠着桌角坐在地上,她探上薛思危的额头。

    “薛思危?”游禁月轻拍他的脸,唤他的名字。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

    林嬷嬷提着灯推开门,抱着薛思危的游禁月应声抬头,二人视线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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