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二十一日。

    和师父路过泾州,艳阳高照,街邻四闭,本应热闹的官道上空无一人,连只野狗都不曾见到。

    街道上阴风阵阵,茶楼上的人茶帆都被吹的打着旋地滚动着,空气里隐藏着丝丝臭味,如同腐烂的老鼠勾着人心底的恶心,难以接受。

    师傅置若罔闻的在街上张望着,有风将地上的尘土吹成尘网扑向师傅,苏媚才警觉这风不正常,哪里有正常的风能从四面吹来。

    刚想有所动作,师父却提前一步,一纸黄符,四起的风尘都碎了下来。

    突然,从旁边的房间里冲出来三具无头人,一身戎装,手中的长剑用的也是出神入化,一看就是练家子。

    师父只得双手并用,才能抵挡下来。

    苏媚从玉佩里一个翻滚就落地,从袖中抛出红线探寻他们的尸身。甩出骨伞,四周围绕,形成安全地带。

    人死如灯灭,若是心存执念太深,在头七日都有诈尸的可能性,可这手里的寻魄线,在这些尸身上探寻不得半点魂魄。

    人讲究头七,是因为七日三魂七魄不离身,正常死去的人在第七日会被差使请走,也有提前的。

    但横死之人牵扯甚多,不可能尸身未损,不见魂魄,这其中一定有异常。

    师傅咬破指尖,用血画了巨大的符咒,手掌一挥,刹那间三具尸身轰然倒地。

    从尸身里跑出三团黑色烟雾,师傅手掌一收,那三团黑雾就到了眼前,师傅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放入手臂上的禅珠里。

    “这黑雾不是其他,正是他们三人的精魄,只是被人控制失去了原本的样子。”

    “可我这寻魄线为何找不到?”苏媚拎起红线问道。

    “你学艺不精,怪不得红线。”道士眉头一挑。

    “也怪你不得,他们的三魂七魄被人吞食,所剩的这一精魄也是强行留下来的。”

    师傅眉头紧锁,眼眸深沉,似是有大事发生。

    这时,旁边的房子又有动静,师傅立马紧绷神经,深怕又有变数,只是这次开门的是个五岁左右的男童,手上抱着一支木剑,从门缝里看着我们。

    “道士师父,漂亮姐姐,不要往前走了,我娘说前几日朝廷杀了个将军,连同家人也都杀掉了。这几天乱的很,那些个被砍了头的人还能到处乱跑,我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

    那孩子真是率真,小嘴噼里啪啦的说着,一脸的担心。

    “玉儿,玉儿,你同何人讲话,娘说过不许开门有没有!”身后传来妇人的轻呵,紧接着是门重重关下的声音。

    那孩童抽噎着,看着穿门而入的苏媚,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娘亲骂的。

    苏媚摸了摸他的头,哭的更凶了,看来是被吓哭的。

    师父抬手,把飘在空中的苏媚揪了回来,在门外对着里面的妇人和孩子道着歉,又深深鞠了躬。

    庭院里的妇人听到门外的声音,思量了一会儿还是把门打开了。

    “小师父,这个镇上不太平,这又是傍晚,你若不嫌弃,就留宿一宿吧,明日早早的离去。”

    妇人一身青灰色的衣裳,腰间束着一条蓝色的腰带,简单的盘了发髻,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卿玉佳人。

    妇人见师傅进了,快速的落了锁,生怕有东西闯进来。

    “这到底是出了何事?刚才听小公子说了一些,事情不知全面,我也不知如何做打算。”

    师父面若冠玉,眸色清冷,仿若神祇,不敢亵渎。

    嘿,别说,自家师父装起来,也是很让人信服的。

    妇人也不隐瞒,如实相告:“不知师父是否知道此处的李家军首,名为李艺,是个至情至性的将军。”

    “身处乱世中,朝廷加重赋税,民不聊生,又赶上灾荒年间,穷苦人家都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又哪里来的钱财上缴。”

    “李将军看不得这番场景,就私自开了粮仓,救济穷人,也因为这番作为,被有心人上报了朝廷。”

    “朝廷下了圣旨,斩了李将军的首极,连同家人将士也被连坐,死的死,入狱的入狱,只剩些孤苦家眷。”

    “我家夫君,也是李将军的部下,因为提前被罢去职位,现如今,还在大牢内,不知生死。”

    “只是这被砍头的李家军依旧日夜巡城,常伴有刀剑声,吓得妇孺老小不敢出门,就成了你们所见的模样了。”

    师傅听了沉默良久,问道:“是原名罗艺,后因为平番有功,赐予皇姓李的李艺将军吗?”

    妇人眼中诧异,点头答到:“正是此人。”

    师父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不知所想。

    今日的镰月黯然无光,还好有漫天星辰陪着,显得夜色没有那么昏沉。

    此时夜已过半,家眷娘子带着孩子早已睡着。

    门外有人敲门,声音不大,因为太过寂静而显得突兀,师傅制止了起身开门的妇人,让其回屋,听见任何动静,保护好孩子,万不可出来。

    师傅上前正打算开门,看着门缝处心中警铃大作,那门外如此浓厚的尸气,不知是何情形。

    敲门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下比一下急躁。

    师父开了门,虽是做足了心里准备,还是被惊了一身冷汗,那门口站着三排无头尸身,为首的手上拿着红樱长枪,一身铠甲满是污血,在月光下衬的人胆裂魂飞。

    师傅并未开口,只见那尸身对着师傅鞠了躬说:“手下有人来报,说有人伤了我三名爱将,还被捋去精魂,想必是师父的手笔吧,在下今天来正是讨要爱将精魂,只要归还,本将军概不追究。”

    头都没有了,怎么说话,仔细看看,竟是腹语。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神之中满是心疼。

    “罗将军,可还记得儿时旧友。”

    “旧友?哪里来的旧友,我那旧友都埋在皇城脚下不知何年何月了,还旧友。”

    “只是你如何得知我少时姓罗之事?”

    那李将军听着师父的话,因为没有头无法看得表情,只能从他愈发频繁的肢体动作感受他的情绪。

    师傅微微叹了口气,认命般的开口道:“我儿时,家中父母唤我怀浔,李怀浔。”

    那无头尸身听到此名,一个趔狙,险些摔倒,声音更是大了几分:“可是皇城二王爷之子,李怀浔?”

    “正是!”

    “其妹李婉烟?”

    “正是!”

    “可还活着?”

    “生死未卜……”

    苏媚好像知道自家师傅的心魔是什么了。

    尸身似乎是承受巨大痛苦,瘫倒在地,手上的红樱长枪也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身旁的将士寻着声音摸索着将他扶起来,不知所措。

    那李艺恍惚了一会儿,向师傅走来,双手摸着什么,师傅见此,把脸凑了上去。

    那双满是老茧的双手,脏兮兮的附着着黑色血迹,□□因为时间长了,散发着尸臭。师傅扶着他的手,在脸上游走了一遍又一遍。

    “嘿嘿嘿,长的真好看,你俩是亲兄妹,烟儿一定比你还好看!”

    师傅没有接话,只是眼里的湿意更浓了。

    “若他们都还活着,我该换你一声,妹夫了。”

    那尸身像是受了惊吓,手收了回去,离师傅远了一些,似乎是怕吓到让人。

    苏媚突然想起,自家爹爹当年也是这样疏远的。

    “你们封了国姓,旁人对你们应该是更加尊重,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师父追问,李艺沉默着缓缓开口:“封了国姓,自然是令人尊敬的事情,可我们毕竟不是真正的李家人。”

    “朝廷上不是我们这些莽夫能站稳住脚跟的地方,朝廷重军轻商,可有商人的支持才有军队的充足军饷。”

    “那李诵仗着皇亲国戚作威作福,百姓苦不堪言,我看不惯就出手收拾他。

    “皇上听闻此事没有罚我,还赏我黄金百两,后来还是因为小事把我贬到泾州了。我知道他是记我打了皇家的脸面,只是苦了跟着我的家人将士。”

    “前段时间全城老小都是蔬菜之色,饿殍满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我只得带兵开了粮仓。才惹了这般祸事。”

    “李艺,年少时,我敬你的凌云壮志,佩服你的英姿飒爽,如今,只道是草莽匹夫。”

    师傅平静的回答着。

    “所言何意?今日若不说出个一二,我定要你性命。”

    李艺腹部隆起,又剧烈的落了下来,因为动作过大,颈部断裂处有液体流了出来。

    “一,你不该一人犯错,让家人将士为你承担,开仓放粮是可以解燃眉之急,可你将自己放入死局,还连累妇孺老小。”

    “二,你不该食他们魂魄,你身上有他人的三百七十二魂,不该用此续命,让他们再也不能踏入轮回。”

    “三,既然已经铸成大错,不该错上加错,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惊扰满城战战兢兢,不得安生。”

    李艺不动了,隐隐约约有呜咽声传出来,凄厉隐忍,悲痛欲绝。

    “我竟错了……。”

    “怀浔啊怀浔,你知我为人,断然是不会食人魂魄啊……”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那后三排的无头将士开始无厘头的碰撞摔倒,乱作一团,又期期艾艾的相互摸索像是要表达什么。

    苏媚突然想通他们为何是夜班才至,想必是互相搀扶着,按照平日里的路线跌跌撞撞的,互相不忍丢弃,不忍兄弟罔丢了精魄,才相伴行到此处了。

    有些潸然泪下,苏媚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只得眼巴巴的看着道士师父。

    师父白了她一眼,抬手捏住寻魄线,一头甩入一具尸身,另一头捏在掌心,念念有词。

    只见掌心越闪着一个豆粒大的圆点,仔细一看,竟是个两寸高的小人儿。

    那小人跪拜在地,一边磕头一边说着什么

    师傅施了法,那小人的声音就发了出来。

    “师父,不要怪罪李将军,是我们自己把魂魄送给李将军的,他怎么舍得吃我们的魂魄哪,平日里待我们亲如兄弟,又怎么舍得残害手足。请你明察!”

    “将军,您没来的时候,我们不过是街上的地痞混混,是您教育我们还让我们入了军,让我们找到活着的意义。”

    “我们感谢将军开了粮仓有口吃的,大师莫要怪罪将军,将军也是为了我们罔丢了性命。”

    那金色的小人蹦跳着,让自己的声音更大一些。

    “即便将军不做,我们也是要做的,我娘已经饿得快咽气了,二柱的儿子饿的都快軟了,还有,铁蛋刚娶的新娘子也是不成样子的。”

    “大师,不要怪将军,将军开了粮仓,一户一户为我们送去了吃的,可我们也知道,将军是拿自己的命续我们家人的命。”

    “我们怕将军孤单,才留了精魄陪他,今夜过后,我们也是该走了……”

    两寸小人身上的光亮淡了下去,又回到了前排的尸身上去。

    扑通一声,李将军跪了下来:“怀浔,你知我性情,我是宁死不屈的人,今日,我求你,救救它们,只要能救,怎么样都可以!”

    师父沉默着没有回答。

    李将军没听到声音,连忙鞠着躬想要磕头,师父先一步扶起了他。

    “可救,只是你怕是要烟消云散了。”

    “无妨,无妨,只要他们能活着我怎么样都可以。”

    师父的声音带着哽咽:“他们为你的尸身续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性命,现在取了,他们入轮回,你就要随即消散,可还有什么话要讲。”

    李将军摸索着走到了街头,对着空旷的大街行了跪拜之礼,腹部起伏有序:

    “各位乡亲们好,我李艺在此和大家拜别了,近期得所作所为着实惊扰了大家,大家莫怕,是李家军的日常巡逻,环城护卫。只是我忘了咱们这副模样,怕是比恶贼还要恐怖几分。”

    “我是个粗俗之人,只求大家一件事,军中有家眷的,麻烦你们收敛了他们,没有家眷的,也麻烦大家了。”

    “我李艺无以为报,来世必偿!”

    遥远的深巷传来几声狗吠,陆陆续续有光点在家中亮起,他们都听到了!

    师父让他们都做了下来,四周贴上引魂符,列了阵法,让苏媚在一旁护法。

    道士师父用自身修为媒介补齐了他们的魂魄,一个一个的送他们入了轮回。

    待魂魄取完的时候,李将军的肉身转眼消散,只剩一副枯骨。

    月光越发的白静了,如同薄纱盖在每个人的身上,肃穆而又悲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平静。

    抬头看去,乌压压的人潮涌动,有满头白发的老妪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有花甲之年的夫妇相扶而来,也有怀抱刚刚足月的婴孩的农妇。

    他们三叩九拜,呜呜咽咽,只为送属于他们的英魂最后一程。

    东方的太阳破晓而生的时候,师父同乡亲们为李将军埋上了最后一抔黄土。

    站在来时的街头,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因为没有了无头尸身的巡逻,他们回归了平静与正常,似乎是无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只有西村那排的新坟知道昨夜不是梦。

    苏媚怅然若失:“师傅你说,他们的意义是什么?”

    师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西方的天空看去。

    突然,街上出现了一个骑马的军史,手里挥着布帛:“捷报捷报!皇城魏贼因为欺瞒天子,被斩首示众!”

    道士师父听到消息笑了,如刹那的烟花在天空里绽放,绚丽夺目。

    “那魏贼也算是自食其果吧,他斩了李艺,妄想用他的头颅邀功求赏。”

    “不过几日而已,他如何解释成了枯骨的头颅。”

    “台上的人,最怕的就是对你疑心!若是有了疑心,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苏媚,这世间的事情都有因果,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你的意义不是自己定义的,是这万物轮回给予的。”

    “李艺啊李艺,你这一走,我该如何同家妹交代啊,儿时,你可是她心尖尖上的人啊。”

    苏媚只是有些怜惜李将军,那样一个英雄,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实在有些唏嘘。

    “师父师父,你这么厉害,一定有什么好的法子能救他的。”

    苏媚追着道士师父的屁股后面一个劲儿的追问。

    “有啊,常言道一命换一命,不如,用你去换行不行?”

    道士师父的言语间有揶揄的味道。苏媚即使愚笨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师父师父,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小秘密!”

    道士师父突然回头给了一颗红色的禅珠,里面卧着一个小小的人儿,芝麻粒的大小。细细看着,竟是那本该魂飞魄散的李将军!

    “师父师父,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

    “先别急着惊喜,他还要日夜的温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中间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真的灰飞烟灭。”

    “师父让我来温养吧,爹爹娘亲对我来说是个遗憾,我想好好保护他,有朝一日,让他去好好拥抱自己的爱人。”

    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比活着更有意义的事了。

    “准了!”

    道士师父听后赏了一个爆栗儿,看起来,心情不错。

    真好,苏媚把禅珠小心翼翼的放在胸口温养,追着师父的步伐一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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