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钟头前,钱伯斯伯爵夫人刚把戴维斯先生带至大画室。

    她款款走到专门从法国订制回来的胡桃木哥特风格酒柜前,打开尖拱花窗浮雕造型的木色柜门:“戴维斯先生,您来杯什么?”

    戴维斯先生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夫人果然好眼力。这幅鲁本斯的《老扬·勃鲁盖尔一家》,我仰慕已久。”

    伯爵夫人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下,自己个儿在一旁的座椅上坐下,若有所思地望着戴维斯先生:“您风尘仆仆地赶来,只是有了雅兴要赏赏画?”

    “大公子提到您正在筹备一项艺术新星基金,力邀我加入。我想着这不是小事情,须和您见面商议,才好定下来。”戴维斯先生一只手扶着眼镜架,认认真真地开始品鉴起鲁本斯笔下的一家人。

    “哦?我怎么记得上次在伦敦碰面之时,您对于阿尔伯特还十分介怀呢。”夫人一提到她的长子,难免言语间带点小情绪。

    他转过身,背对着画作,郑重地长吁了一口气,好像这才是戴维斯先生此番面谈真正的开场白:“尊贵的伯爵夫人,您说得没错。”他取下眼镜,苍老的双目里有着毫不掩饰的疲倦和遗憾:“坦白说,我也并没有因为大公子前几日到访敝舍,就会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

    伯爵夫人那张精致的脸庞,静静地泛着冷光。她自顾自品着刚刚斟上的白兰地,眼神不再对准戴维斯,渐渐空洞起来:“所以您已经打定了主意……”

    “您的艺术新星基金立意甚好,我也真心想要共襄盛举。只不过,两家不能结为姻亲,还是颇为可惜。”戴维斯先生拉长了结尾的语调,让人觉得似乎他对于两家的联盟,还仍然抱着某种莫名的期待。

    夫人的睫毛微微张合,从戴维斯先生的视角看去,几乎看不清她是否半闭着一双美目。她的手指倦怠地搭着酒杯,打着拍子,嗒嗒作响。

    等了半分钟,伯爵夫人仍然没有接话。戴维斯先生往她的方向进了一步:“而且我觉得,头一次三千镑,之后每年一千镑的会费,虽然听上去也算可观——但对于艾尔斯伯里庄园的现状,还是有些勉强。”

    夫人凄凉地笑了出来,眼睛里亮晶晶的,很是动人:“听这意思,您倒是相当为我们考虑呢。然而阿尔伯特并没有入您的法眼呵。”

    戴维斯咳嗽了一声,顺势望向窗外:“伯爵夫人您看——有的时候,事情会以我们未曾设想过的局面发展。”

    夫人从高脚凳上往窗边张望,迟疑地收了收裙边,意欲走过来,戴维斯先生体贴地扶了她一把。

    窗外绿草如茵,在夕阳的温柔抚慰下,二公子科林一反常态地挽着戴维斯家的二小姐嘉韵,向主宅快步走来。伯爵夫人看见科林的脸上漾着一种她形容不出的悸动,一旁的年轻女孩微低着头,不知道脸色是否和帽檐上的法兰西月季一样,带着一抹绯红。

    “您的意思是?科林和……您的侄女嘉韵小姐?”伯爵夫人迟疑了一下,但戴维斯先生还是听得出来,她说到“侄女”这个词的时候,下意识地顿了下。

    戴维斯先生笑而不语,继续眺望着这对举止有些生涩的年轻人。

    伯爵夫人意识到他竟然是认真的,简直按捺不住突如其来的震惊:“戴维斯先生,嘉韵小姐……我们……我之前没想到,您对她的婚事——也如此上心……”

    “这当然,我是嘉韵的伯父——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至亲。”韦斯礼.戴维斯的表情忽然庄重起来,回答毫不迟疑铿锵有力,足以让伯爵夫人把“私生女”三个字生生地咽到肚子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抽了抽鼻子,平复了下,字斟句酌地回复道:“您别忘了——科林是次子,他没有……”

    戴维斯赶在夫人强调继承权之前打断了她:“那是普遍的情形。可是伯爵夫人,府上的情况也多少有些特殊吧。”

    夫人一瞬间脸色突变,胸脯起起伏伏,他甚至可以听到贵妇人急促的呼吸声:“我们没有打算改变阿尔伯特作为长子承袭爵位的既定现实。”

    戴维斯稀松平常地坐到了一旁的沙发椅上,取下眼镜,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拭:“说起来,伯爵知道海外的传闻吗?”

    伯爵夫人恼怒地背过身去,良久,才撂下一句话:“只是些哗众取宠的谣言,没必要影响伯爵的心情。”

    戴维斯先生抬起头来,望向伯爵夫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悲悯。他轻咳了一声,腔调都肃穆起来:“我理解您为伯爵身体考虑的周到意图。然而,爵爷本身尚不知情的话,倘若有闲杂人等在英格兰把消息散播到满天飞,王室问责下来,您本人担负的责任,可就太重了……”

    “您是在暗示我,这消息很快就会让女王知道?”伯爵夫人纤瘦的两只手努力交织握在一处,但戴维斯仍察觉到手指们的微微颤抖。

    “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但如果爵位的继承者仍旧是大公子,焦点也自然集中在他身上。”戴维斯语调平平无奇,仿佛谈论的不过是今天庄园的天气是阴或晴一般日常。

    夫人的愤怒已经难以遏制,她猛地一抬眼睛,冷笑了一声:“如果连这种流言蜚语都传得到皇家那边,那我也很担心您的清誉啊——坊间不是也一向好奇二小姐嘉韵的身世吗?”

    戴维斯慢条斯理地重又戴上眼镜架:“我当然不愿意两败俱伤。但到了那个境地,您不仅是失去了一位原本打算和贵府上结为百年之好的真诚朋友,更是要担心爵位直接被褫夺,庄园和这些珍宝都落入他人之手。”

    他顿了顿,继而坚定决绝地直视伯爵夫人的眼睛:“而我呢,确实是要被伦敦的上流社会唾弃一番,也连累到我那无辜的女儿和侄女。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看完我的笑话,总有那么一两个手头不济的,还是会垂涎戴维斯家的嫁妆。”

    “我是不愿意看到这种对你我都毫无益处的局面。虽然我的损失比起您而言,倒也算不得什么了。”戴维斯简明扼要地阐述完他的预判,看上去一身轻松,势在必得。

    夫人的语气明显虚弱了几分,睫毛也有气无力地搭下来:“阿尔伯特不是已经给了您解决思路吗?”

    “那可谈不上解决啊!我最睿智的伯爵夫人。”戴维斯此刻定要一鼓作气,夺其心志,“对于我这种浅薄的商人而言,单纯的要挟就能让我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吗?真想让我们两家同声连气,靠的绝不单单是恐惧——”他又暂停了一会儿,为的是让后面这句话在夫人的脑海中不断回响,“还得是两家人变做一家人。”

    “可科林又能带给你什么呢?他本应该出息些,自己去军队或者教会里谋个位置。”伯爵夫人的声音已经渐次地低下去。

    戴维斯冷眼旁观着,伯爵夫人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就是不愿意面对。他只好自己把话摆明了:

    “如果二公子能取代大公子,继承爵位和土地,那么我就能让侄女嘉韵,得到一份不亚于小女克莱拉的丰厚嫁妆——”他本想就说到这里停下,但这时想到阿尔伯特在本人家中捉弄自己的乖张模样,又不免添上一句,“以解贵府目前经济上的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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