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伯爵夫人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既然您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徐徐走到大画室里的一扇书架前,没有搭理戴维斯先生回敬的点头礼,反正他必然是紧跟在她身后的。

    夫人默不做声地开启了书架后的那道暗门,老戴维斯尾随她进入。暗室没有留一扇窗户,光线只能由书架门的缝隙处缓缓照射进来。戴维斯先生屏息凝神,目视着正对面墙上那幅旷世巨作,一点点展现出它的真实模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年迈虚弱的老父亲身上,那耀眼的红色披肩。这正红色如同一团火,无比纯洁又无比热烈,衬得自己膝下的儿子那么黯淡。画作里的人明明没有动静,伯爵夫人却又一次感受到,老父亲仿佛在颤抖地摩挲着自己那浪子的后背。

    “果真是大师真迹……太震撼了……”老戴维斯生平第一次看到伦勃朗这幅旷世名作,一时间被这巨型画幅传递的强烈情感所摇撼着,“《浪子回头》,果真金不换!”

    伯爵夫人没有把欣赏画作的当中绝佳位置让给这位金主先生。她的上半身挺得直直的,像是要跟戴维斯展现老贵族的风范一般,意味深长地递来一句话:“那也得您给他一个回头的机会,不是吗?”

    老戴维斯的嘴角往上咧了咧,他仔细地赏鉴着画面中的浪子:他被剃光了头发,正跪在爸爸的面前,无声啜泣。破破烂烂的衣服挂在他瘦削的身板上,腰里只是系了一根绳子。鞋子已经被磨去了脚后跟,光脚板上尽是崎岖路途留下的道道血痕。

    “有的孩子,是非得出去闯闯不可的。荣华富贵享受着,怎么会迷途知返呢?”他抬着金丝眼镜,注意力似乎全部在这杰作的细微笔触上。

    夫人沉默了,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画中落魄浪子腰间,那柄精美的短剑。这是画中儿子曾经富贵双全的生活里,唯一的印记。

    “兹事体大,我恐怕没办法自己给您答复。”夫人的这句话忽然间飘到老戴维斯的耳朵里。

    他礼貌地转过身来,那体恤的目光怜爱着这苦苦支撑的伯爵夫人,低声说:“这是自然。我本来上次就该来问候伯爵本人的。”

    “戴维斯先生……”伯爵夫人的迷茫眼神中甚至还泛起了点点水光,“从你我相识,我一向是很敬重您的——哪怕是您,”她顿了顿,似乎是琢磨了一下字眼,“搁置了我们的共识之后。”

    他徐徐点头,示意身旁这向来气场赫赫的贵妇说下去。

    “所以请您务必要为我多想想——阿尔伯特的这桩事,伯爵还……”贵妇一改之前的矜持,这会子倒是恳切得很,简直像要抓住这商人的手,让他无论如何要应承下来。

    “蒙在鼓里?”商人犀利地接了话,语气轻轻的,但伯爵夫人只觉得冰冷蚀骨。

    她顾不得许多了,急急地辩解,瓷白色的脸庞都着急得染上了潮红:“我们也是为了伯爵的身体考虑——他再经不起什么了不得的坏消息了!”

    “您也不希望这庄园的一家之主——伯爵——仓促间就有什么变故——对吧?”夫人梗着脖子,像是被谁掐住了气管一般,用了好大的气力,才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

    “我尊贵的伯爵夫人哪……”戴维斯先生无比缓慢地摇了摇头,好像这是他顶不愿意说出的话一样,“面对现实是不容易的。可时间,不管是伯爵的、还是您的——已经容不得一天天这样无休止地拖下去了。”

    “您还是需要当机立断。”他谦卑地、深深地向钱伯斯伯爵夫人鞠了一躬,“您得相信,与即将到达您庄园门口的那批饥渴难耐的伦敦古董贩子相比,我,韦斯礼.戴维斯还是更值得信赖。”

    伯爵夫人转过身去,像是完全没听到戴维斯先生的敦促一般,继续用无比迷恋的表情,一寸一寸端详着大画家的珍品。

    戴维斯也闭了嘴,气定神闲地欣赏着这不再年轻的美妇人,在他面前努力维持着钱伯斯姓氏的尊严。

    暗室外的座钟忽然响起音乐。老戴维斯闻声望去,座钟顶上几个精灵模样的木雕小人,正排成圈“演奏”欢快的乐曲,像是迎接家中的喜事儿一般。只是在这个当头响起,这喜庆的氛围就稍显得突兀了不少。

    待音乐盒时钟的嘈杂劲儿过去,夫人终于把注意力从那幅伦勃朗处转到戴维斯先生这边:“那今天倒不妨,也让伯爵和嘉韵小姐打个照面。”

    “当然。我谨遵您的安排。”老戴维斯的语气平静极了,他努力把左手收在身后,不让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头被伯爵夫人发觉。

    伯爵夫人此话甫一出口,戴维斯先生心中了然:夫人认输了,此事已经有七八分。

    那就要看嘉韵今天在伯爵本人面前的亮相了。

    老戴维斯觉着自己的心脏一突一突地跳动着,几乎要跃出胸膛——嘉韵啊,我的亲生女儿,戴维斯家族是否还能既不冒名誉的风险,又能与钱伯斯伯爵家顺利联姻;而你是否能摆脱不道德的出身,摇身一变成为贵族命妇——我已经竭尽全力为你铺好了路,就看你是否能本事稳稳地走上去了!

    伯爵夫人的眼里既没有怒火,也没有哀怨。这画作就像给了她力量一般,撑着她表情淡然地瞥向老戴维斯,仍然保持着不凡的气度:“那么,戴维斯先生,我们今天的赏画就先告一段落吧。”

    她冷冷地走出暗室,按了下大画室墙壁上的铃,召唤女管家:“安妮,去会客厅请嘉韵小姐。把她带去三楼,伯爵的卧室门口。”

    戴维斯先生本想自己先回会客厅,多少嘱咐几句嘉韵。但伯爵夫人显然是故意不给他这个机会。

    那也无妨——老戴维斯心想:此刻的钱伯斯伯爵和夫人,又能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呢?命运的时钟早就在他们的身后,一声比一声沉重地敲着,提醒大家时日无多了。再傲慢下去,浪子不光没机会回头,还要连带这个高高在上的贵族家庭斯文扫地、名誉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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