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总算是传来了脚步声。

    估计下一秒,管家汤姆逊就会轻叩嘉韵的房门,通知她此刻应该大大方方地移步楼下,去向到访的贵客们问安。

    此刻已经等了一个清晨的嘉韵,却忽然觉得仓促,她显然还没有习惯于镜中那一身新裙的自己。

    纯白色为什么会这么耀眼?她觉得那洁白衣裙反射到的光线,无端端地把自己个儿的脸色都衬托得发光。

    可她总是一旦望见镜中的那个女子,就下意识地低下头,像是这新衣本不该沾自己的身,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一盏大灯照耀着,无从躲藏,越发连日常动作也生涩起来。

    还有那衣裙上面蔓延的一圈圈枝蔓花朵,粉霞色固然娇艳温柔,却像是暴露了她心底的什么秘密似的。然而这却是她自己向老裁缝提出的要求,所以也没什么可说的,就算尴尬别扭,她也得假装镇定,穿着这身行头,稳稳地下楼去了。

    于是她整整衣裙,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无所适从,试图等汤姆逊打开房门后,看到的仍是日常平静寡语的嘉韵。

    “请进。”她下意识转过去背对着门轻声道,就好像这样自己的窘态就不会被发觉。

    可她边说边感觉到,自己今天的声调竟然还有一丝丝颤。但愿管家听不出来,或者,就算听出来了,聪明如汤姆逊,总该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嘉韵听见管家在身后缓缓踱了两步,却不急于传达戴维斯先生的指令。

    她想自己可不要表现得像是一直在焦急等待,但也不能太过矜持——汤姆逊也是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呢。

    所以她打算四平八稳地转身,收起所有端倪,直到自己的视线猛然被另一双烟灰色的眼睛捕捉住。

    钱伯斯家的二公子正毫不躲闪地直视着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那目光从高她一个头的地方俯冲而来,正落在她那还算光滑的脖颈处,停了几秒钟,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往下审视。

    嘉韵觉得这打量令人心生恼怒,她应该佯作生气。但一时间她想不起来该怎么作派,只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给两人之间留出足够的距离来,否则她怕科林听到自己起伏的呼吸声,那可太过失礼。

    对面这男子还是没有吭声,他定定地望着她,好像就等着自己的无理沉默把嘉韵激怒,好像就期待着这姑娘整出什么荒唐好笑的举动一般。

    或者她应该主动说点什么来打破僵局?她刚刚心思有点松动,就注意到科林那紧抿着的嘴唇并没有要发出任何声音的迹象,而他的眼神似乎是面对着大英博物馆里,一件有明显瑕疵、却又多少带着些历史意义的二流藏品。

    嘉韵微微皱皱眉,决心把自己上次与他在庄园散步时的飘忽心情都严严实实打包收好。她沮丧地意识到:科林那会子虽然暂时收起了浑身的刺,但她并没有真正获得走近他的资格。

    她咽了下口水,打定主意:就算要继续如此尴尬地僵持下去,自己也绝不先说第一句话。毕竟,这是在她伯父的府上,这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私人卧房。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她都没理由惊慌失措。

    周遭的空气仿若凝固,嘉韵开始数起他眼睫毛扇动的次数,以此来转移焦灼的注意力。

    一、二、三……

    到第五下的时候,对方清了下嗓子。

    她象征性地又把视线往上抬了抬,脑袋微微朝他的方向偏了偏,却谈不上是行了个完整的礼。

    六、七、八……

    “嘉韵小姐。”二公子终究还是勉强开了口,在她心中默念到第九下的时候。

    她心里愤愤地想:真是无来由的轻慢,连一句“午安”都不肯加上。

    但这当然只是不值一提的心理活动,嘉韵像条件反射般的应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钱伯斯公子。”

    二公子忽然抬眼瞥了她一下,那眸子一霎凌厉,像是要在嘉韵的神情里翻找出来点什么痕迹。

    她愣了下,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难道对方还指望着她的回应更加热情谦卑吗?可她并不打算比科林多说哪怕一个词。

    “你喊我什么?”嘉韵眼见着二公子的两道眉微微皱起来,搞不懂怎么一向不问世事的他,倒在乎起这些劳什子称谓来。

    她深吸了口气,暗自嗟叹着怎么科林也沾染了那些无谓的贵族骄娇作风,只得重新组织语言:“尊敬的——钱伯斯公子,您好。”

    “戴维斯先生没告诉你吗?”科林狐疑地望着她,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明白的不服气。

    嘉韵不知道科林的忿忿从何而来,茫然道:“告诉我什么?”

    他的眉头仍未舒展,重又上上下下把她环顾了一圈,最后在某一处停顿了许久,迟疑地吐露出几个字:“你真的不知道?”

    嘉韵颇为客套地挤出一个笑容:“伯父有说过,今天钱伯斯伯爵夫人会莅临寒舍,而且您也会来。”她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我确实有些惊讶,因为印象里——您是不太热衷于这种长辈间社交活动的。”

    二公子听到这里,忽然也自嘲般地笑出声来,整个人倒像是从紧绷状态放松了下来。他晃晃自己那棱角分明的双肩,望向嘉韵的眼神也不由得层层黯淡下去:“连你也都看出来了,我做不来阿尔伯特那些事情……对吧?”

    他质问她的语气,本来很有几分剑拔弩张,可这个问句到了最后却极轻极缓,好似在嘉韵身边耳语诉苦一般,搅得她一霎时心慌意乱,几乎忘了自己刚刚还誓要和他摒着这局面,万万不要被人占了上风。

    “我其实是想说,我以为您的心思都在其他更为重要的事情上面。当然,我是很欢迎您来——”嘉韵想赶在自己耳根通红之前,迅速把场面变成正常的社交谈话,可无奈对方又打断了自己。

    “更重要?”他的眉头微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撑在了嘉韵那张不起眼的书桌上,说话的语调低沉下去,像是溪水终归被吞没于无边际的汪洋之中,显得又哀愁又心酸。

    “现在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恐怕就是要站在您面前,等待我的请求能否被您允诺了。”

    嘉韵完全没听进去他这句意味深长的回应,她只是感觉自己脸上有些许发热,同时默默祈祷着,科林不要注意到,他手旁那本华兹华斯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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