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离我而去了。”科林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忍不住一点点深深陷入他的深棕色发丝里,“不管是芙蕾雅,还是我哥哥。”

    嘉韵下意识想说点什么劝慰的话。她微张了下嘴,正要出声,却发觉自己口拙得紧,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她便只好呆呆地继续端坐着,听窗外风声拂柳沙沙,同时眼神缓缓下落,免得接收到对方时有时无的犀利目光。

    沉默就这样僵持着,吊着科林哀怨散淡的上句话。嘉韵越发觉得这气氛尴尬至极,终于攒足勇气,深呼吸之后勉强说道:“我相信,您会有新的……”

    科林不等她话音落地,陡地站起来,又绕过茶桌向前迈了一步,瞬间挺立在她面前。她视野里那些熟悉的精巧家居茶具、还有原本日常流淌进小会客厅的正午阳光,瞬间都被这男子的笔直身段隔空挡住。

    她恍惚间又回到了艾尔斯伯里庄园的盛大舞会上。有那么一个时刻里,此人也是离她如此之近,近到她将将正对着对方黑色燕尾服的胸口,近到她甚至可以呼吸到对方胸襟眼上的那枚低垂铃兰的淡淡清香。

    嘉韵还未曾来得及调整自己气息的胡乱起伏,就听见男子局促的声音忽然袭来:

    “嘉韵小姐,我今天冒昧地来到府上,是为了亲自获得您的回应——我能否有此荣幸,请您成为我的妻子?”

    她下意识地皱了下眉,目光不由自主往上瞬移到他的眼睛那里,但即使努力分辨,也看不透那团灰棕色的迷雾。

    于是嘉韵便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眼前图景陡然变幻成当年:那一贯不苟言笑的福利院院长激动难抑朝她挥手、唤她过来的画面。

    那一次,她也是心中如此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究竟几何?戴维斯先生那会儿还只是中年人光景,他伫立在院长身旁,望向嘉韵的眼神复杂难言。

    她每走一步路,都在快速判断,自己是否被院长当做什么折价品,“处理”给这位陌生绅士。她不知道这个站在角落里的中年男子,是将带她去做伦敦的纺织童工?还是捡回家中,当个小女仆?要是足够幸运的话,没准被安排给某位闺阁千金,作为毕恭毕敬的陪读玩伴?

    还好老天垂怜,竟然带给她了意料之外的出路。从未听母亲提过的伯父居然从天而降。

    她就这样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伴着突突的心跳,逃离了暗无天日的孤儿院。

    她就这样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来到了戴维斯先生家中,甚至拥有了自己的卧室,再也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那么这一次,命运的弦声又在耳边嗡嗡作响,她像是个遭人捉弄的小丑,不知何时被他人洞察了不该有的心思,煞有介事地摆在她面前,等着嘉韵惊慌失措的窘态。

    她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她说:“什么?”

    “做我的妻子,”这男子顿了顿,自嘲般地眯起眼睛,不自然地笑笑:“——也就是成为——未来的钱伯斯伯爵夫人。”

    “为什么?”她还来不及消化上一句邀请,就迎来了新的震撼。命运不会无缘无故就馈赠她一份大礼,这其中必有缘故。

    科林挑挑眉,若有所思地端详她一圈,目光再度停驻于后者的衣衫之上。他低声喃喃,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屋里就你我两个人——你是真不知道?”

    嘉韵今天已经第三次听到这个问句了。到了这时,这句话已经演变得像是质问或者责备,指摘她故作天真。

    但她着实是什么都不知晓,虽然她已经隐隐意识到,伯父必定默默下了一步关键的棋,而棋局的对手,只能是钱伯斯家族。

    “我应该知道什么?”她也有样学样般地挑挑眉,不让对方看出来自己的心脏正是砰砰直跳。

    得强迫自己从命运幻境中清醒——她正使尽浑身解数按捺住自己,先别着急兴奋和迷醉,顶顶重要的,是摸清楚这莫名“礼物”的缘由。

    科林的薄唇微张了张,却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像是没什么招架之力似的,颓然转过身,无力地摆了摆手,这姿态大概勉强是当作对这个反问的沉默回应了。

    嘉韵眼望着这近距离的背影,二公子微微弓着身,手紧紧陷入沙发椅的靠背上,连呼气的声响听上去都带着一丝丝怅然。

    这可能是女子所能遇到的,最无奈、也最勉强的求婚了吧?

    当你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是求婚者的心上人——而他甚至也都不屑于刻意掩饰。

    谁都不说话,谁都不肯开口。

    如果说之前的沉默,在屋子里蒸腾起来的是一片难堪的雾气;到了这会儿,嘉韵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毫无征兆被吊得高高的,此刻却又伴着这无声,一点点下坠、下坠、眼看着即将被摔碎在这地上——

    “你应该知道,”他猝不及防地转过来,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她的眼神里,竟然沾染上了些亲昵的嗔怪,“我需要您,嘉韵小姐。”

    嘉韵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对方那古怪目光的笼罩下,究竟是什么表情。她能感觉到的,是霎时间两颊红热了起来。

    镇定。她对自己急匆匆下了这一指令,接着她快速把两只手叠在一处,以免不自然抖动的手指,暴露出她的不知所措。

    嘉韵恨恨地想:这个公子哥儿才刚刚向布雷萧伯爵小姐表白,又怎么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地告诉她——他需要她?

    残存的理智,努力想让她冷冰冰、硬梆梆地反问:“您怎么会需要我呢?”

    但她脱口而出的问句,却像是在沼泽中迷路了一般绵软迟疑,又像被细雨淋得湿漉漉的:“您需要我——的什么呢……”

    对方恍了恍神,一点点把身子挪回到沙发椅里。嘉韵说不清他的目光是闪躲还是失了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恼怒自己此刻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陌生房间里。

    科林竟然又喝了一大口那杯茉莉伯爵茶,看上去像是沙漠里的旅人口渴到了极限,就差这么一口甘泉似的。然后他的眼神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渐渐聚拢来。

    嘉韵再次听见此人那平原上无声溪水一般平静的嗓音,仍是舞会上那样没有波涛起伏、没有抑扬顿挫:“您的从容,您的理性。还有——”

    她心如擂鼓,忐忑等着这个破折号后的形容词:还有,还有什么呢?值得科林如此正式、如此真实地站立在自己面前?

    他好像思量斟酌了很久很久,久到嘉韵忍不住要去直视他的眼睛。

    然后她听见了剩下的那半句话,泪水一下子荡漾在了眼眶里,她费尽全力才没让泪珠儿掉落在那渐红的双颊上:

    “您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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