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嘉韵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探询着戴维斯先生的口风,“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伯父看上去努力平静了下他原本十足满意的表情,但问句里还是透着隐隐约约的兴奋:“我猜,你应该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吧?二公子自己又是如何说的?”

    她瞬时间红了脸,像是回忆起什么小儿女之间的私房话,嗫嗫嚅嚅道:“倒也没说什么——但是伯父,”嘉韵赶紧稍微转了个话题,“想必您也听人提起过吧?二公子一直倾慕着伦敦的布雷萧伯爵小姐……”

    “唔,我略知一二。”戴维斯先生眉毛也没挑一下,看上去成竹在胸,“年轻人的感情,经常在某个短期里,显得热烈而盲目。”

    嘉韵下意识想撇撇嘴,她觉得伯父用“盲目”这个词来评价科林与芙蕾雅,多少有些武断了:伯父甚至都没见过这二人在一起的情景呢,难道就跟社交圈里那些势利的人们一样,草草认定科林作为次子,配不上芙蕾雅?

    但她又恍惚间升腾起一个念想:伯父阅历丰富,保不齐他是真的洞察到科林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太明朗的心意?

    于是她重又满怀渴望地望着戴维斯先生,等待着后者给予她一个能够克服自身惶恐的理由。

    伯父放下金边眼镜,眼里是徐徐笑意:“以你的角度来看,我和你伯母的婚姻如何?”

    “当然是十足的美满般配。”嘉韵不假思索答道,这也的确是她的肺腑之言。

    以她从小作为外来者的观察,伯母虽然对她抱有不便言说的防御心理,但待伯父是举案齐眉,养育克莱拉更是尽心尽力。伯父不像科林那般感情外露,但考虑问题时时以家中妻女为重,毫无不良嗜好,与贤淑的伯母正是相得益彰,内外互补。

    “但年轻时,我也有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却不是你伯母。”她的伯父缓缓转动椅子,背过身去。

    嘉韵一愣。那么,戴维斯先生的芙蕾雅,又是怎么样的一个女郎呢?

    “她和你伯母不同。她是缪斯,是忽然的惊心一瞥,就此荡漾下去,很难忘怀。以至于她的生活,都笼罩上一层极具诱惑的玫瑰色,引着人不自觉就跟了去……”伯父的声音渐次低下去,像吟诵诗句一样,仿佛进入了另一层结界。

    “那后来呢?”嘉韵也放低了嗓音,等待着故纸堆里这个注定没有结果的结局,被当事人揭开。

    “后来——”戴维斯先生拖长了尾音,椅子又被转过来。他的眼睛逐渐眯起来,像被窗外阳光刺痛了一般:“后来年轻人会猛地在某个时刻醒悟,自己爱上的,是他永远也不敢真正迈入的那条河流。”

    “因为不敢,所以那条湍急的河流,永远不停歇向前,永远在诱惑他、嘲笑他、鄙视他。而他的能耐,只配在小池塘里窝着。”

    伯父忽然睁大了双眼,严肃地望着嘉韵,为不止他一个人的人生,下了定论:“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池塘里这种温馨惬意的家庭生活,也许才合适。”

    “那……”嘉韵欲语还休,终于还是磕磕绊绊问了出来,“您爱伯母吗?”

    伯父瞅着她红一阵白一阵的脸庞,饶有兴致地反问:“你希望我回答什么?”

    这个问题倒将了嘉韵一军。她为难地咬了下嘴唇,像是给自己下定决心一般:“我认为您理所应当爱着伯母——她对您无比地温柔。”

    戴维斯先生的眼里忽然间显现出一丝锐利,他一点儿都没给嘉韵喘息的余地:“嘉韵啊,你的这点子聪明,倒很像我——我们谁都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不是么?”

    嘉韵一惊,伯父还是太了解她了。她难为情地咧了咧嘴,头微微低下,却又从低处小心翼翼地,把目光重又聚拢在长辈的脸上。

    她看到戴维斯先生仍是和蔼耐心地端详着自己,心里正苦恼着怎么应付伯父的回马枪,忽然听闻长者的一声长长喟叹:“不管你希望什么,我希望你——嘉韵,你获得你应得的,你应该要比你的母亲更幸福。”

    一提到母亲,嘉韵忽然慌了神。她已经和母亲分离得太久太久,久到自己作为女子第一次获得男子的求婚——且不论这份青睐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下意识里都没有想到要告诉一下与她天人永隔的母亲……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如果您还在,您会为我得到的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而开心吗?您会喜欢钱伯斯家的二公子吗?您能想象吗?您那幼年时衣衫褴褛、只想躲在您身后的女儿嘉韵,竟然也有机会成为未来的钱伯斯伯爵夫人?

    又或者,您会对这份从天而降的大礼疑虑重重、嗤之以鼻么?您一直不愿意过多和我谈及亲生父亲的细节,我知道您对他满怀愤懑和委屈。我要如何才能避免遇人不淑?到底什么才是良配呢?又或者说,在我这特殊微妙的处境里,我真的,会有选择良配的资格吗?

    “谢谢您提到我妈妈,伯父——”嘉韵很少有机会和人讨论自己的母亲,虽然伯父显然不赞许她父母的婚事,但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她母亲玛戈的人了。她努力想自己不要带上太浓重的哭腔,她还奢望着听伯父再说说她的母亲,“她那么执拗、又那么倔强。我知道您不赞同她和您弟弟的婚事。但她会知道您为她女儿所做的一切,她会感谢您的……”

    戴维斯先生惨然一笑,躲闪开了嘉韵的视线:“那是不可能的……她不会原谅我对她——以及威廉所做的一切。”

    然而玛戈的女儿此刻真心实意地凝望着他,像是要把每一字每一句扎扎实实地刻在他心头一般:“不,伯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您作为长兄,想让我父亲摆脱浪荡生涯,老老实实回到他应有的人生轨道上——这对于亲人而言,是您在尽责。”

    她第一次跟伯父吐露这许多年来一直缠绕心间的种种思绪,郑重得双手都控制不住在颤抖:“如果要说谁错了,那恐怕是我的父亲。他不该招惹我妈妈,不该用那个明明要破碎的爱情幻梦牵引她……”

    她的伯父一下子控制不住落了泪。他直直地盯着书桌旁那本《艾尔斯伯里庄园四季画册》发呆,眼泪顺着老年人纵横沟壑的面部纹路蜿蜒直下。

    “所以嘉韵,我不会让你步她后尘的。”他用考究的烫金边手帕迅速擦干了泪痕,像是要帮她下定决心似的,坚定回答:“你要记住,你是戴维斯家的后裔。你将拥有一份十足厚实的嫁妆,足以让你不卑不亢、大方得体地进入名门府邸,甚至拥有贵族头衔。”

    嘉韵知道这桩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她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明明是商人与贵族互惠互利的利益交换,可这份婚姻合同的另一方,竟然真是她午夜梦回时恍惚的那个颀长身影。但她怎么如此忐忑呢?科林能像戴维斯先生那样,彻底忘怀他的缪斯芙蕾雅,继而在被安排的人生轨道里知足常乐么?

    “我会幸福吗?”她用一个问句来表达自己已经默认了心意,然而这命运的巨大冲击让她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微弱的声音怯怯地从嗓子眼里发出来。

    戴维斯先生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他握住了嘉韵还在微微颤动的双手:“我不敢说你是否百分之百会幸福,但我要尽自己最大力气,来促使你抓住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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