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韵,你小时候,去过曼彻斯特大教堂吗?”戴维斯先生吭声前,已经手握着绿松石钢笔,面对着书桌的某个抽屉,怔怔地发了半天呆。

    他对面的嘉韵表情不似平时那么沉静:她的眉毛这些天总是微微颦着,可能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又时常恍惚间嘴角缓缓上扬,然后立即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起来。

    戴维斯先生默默观察,并不点破。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孩子零星的惊慌失措之所以闪现,是因为还不能百分之百说服自己,莫名姻缘为何要从天而降;又怕忐忑间,忽然从这个离奇的梦境中惊醒。

    “嗯?”果然她又愣住了,搞不懂伯父为什么忽然间提起这个遥远的地点,“大教堂?”她似乎很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下,眼神飘忽,“似乎也是去过的……太久了,我都过来约克郡十年了,有些不真切了。”

    她的伯父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没有戳穿她。

    但他哪里会忘记,当年那个福利院院长在他面前涨红了脸邀功的急切劲儿:“真不是我说!戴维斯先生,她妈妈离世后,要不是我把她从贫民窟里带了来,她那会儿就像条可怜的小狗,大冬天的还穿着破烂衣裳,在大教堂外面瑟瑟发抖,求着来来往往的好心人施舍点面包啥的。”

    “你知道么?你爸爸当年,很喜欢那一处地方。”他不经意间打开那个抽屉,瞥了一眼,又默默合上,“如果婚礼定在曼彻斯特大教堂,你可愿意?”

    对面的姑娘,恍惚间听到那个陌生字眼,猛地一激灵:“我——爸爸?”她的十个手指无来由地纠缠在一起,牙齿也下意识咬着嘴唇:“为什么呢?妈妈跟我说过,她有个遗憾,就是他们没有在教堂里,举办过结婚仪式。”

    戴维斯先生手微微颤了下:“她是这么说的?”

    “嗯,”他侄女的双手还紧紧扭着,“我还以为,我的——爸爸”让她把这个称呼说出口,感觉费了好大的劲儿,“他不怎么喜欢大教堂呢。”

    “他当然喜欢,但他——”戴维斯先生急急抢过了这句话,却又不说完就自顾自做了个决定,“总之,我们就定在那里吧。”

    嘉韵眼里闪过一丝迟疑,怯怯问道:“钱伯斯伯爵他们家,不知道会不会觉得有些远?”

    老戴维斯嘴角撇了一下,眼睛眨都没眨:“伯爵和夫人想必非常善解人意,只要婚礼足够盛大、足够光鲜。”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点了下头,表示谨遵长辈的指令。

    “还有嫁衣!”绿松石钢笔在书桌上清脆地一敲,他满怀期待地望向女孩,“现在去订做巴黎沃斯之屋的婚纱,怕是有点来不及了。但你放心,我已经托了人,帮我去选料子和款式,应该这两天就能到家里来给你量尺寸了。”

    眼瞅着嘉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要推辞,戴维斯先生竟激动到站起身,按住她还未来得及用摆动来表示拒绝的胳膊:“这个不能推,必然要做全英伦最上乘档次的——女孩子一生最隆重的礼服,绝不能潦草。”

    “女王那件婚纱,你知道么,丝绸用的是伦敦东区斯皮塔佛德那边制作的;蕾丝嘛,找的是西部的霍尼顿那个小村庄。我曾经去看过,他们做出来的卷草纹和叶子,简直栩栩如生……”戴维斯先生少有的滔滔不绝,嘉韵根本找不到机会插话,“上次老泰勒帮你做的那件礼服,倒也不错——但婚礼不同以往,怕他还是不够堪当大任。”

    “肖恩男爵夫人跟我提过,最近有个崭露头角的设计师,叫做亚瑟.西尔弗,做出来的女装尤为别致高雅,甚至连女王的堂妹玛丽小姐都格外青睐他。”他说着说着皱皱鼻子,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我想他会愿意为未来的钱伯斯伯爵夫人,设计一套绝对经典优雅的婚纱,不仅是约克郡、曼彻斯特……甚至伦敦,他们都会记得!”

    嘉韵简直要被伯父摆出的气势吓住,她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点点细微的汗滴,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好半天才支吾出来一句话:“伯父,这么大的阵仗……我何德何能,心下惶恐……”

    这次,戴维斯先生倒没有马上劝慰她。他停下来,眼睛在嘉韵那张平凡却也有几分秀气的脸上睃巡了半晌,才闷闷开口:“傻孩子,这是戴维斯家亏欠你母亲的。欠玛戈.盖洛的嫁衣,终将为你披上。”

    此话一出,嘉韵陷入沉默。

    戴维斯先生顿了顿,手颤巍巍地伸过来,理了理女孩的前额刘海,言谈中很是慈祥:“别发呆啦,我的好孩子。你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呢,那四件东西,你可有什么想法呢?”

    她赶忙尴尬一笑,试图看起来更活泼些:“我还没正经好好预备,正想听听伯父的建议。”看起来女孩也想借着这个新话题,绕开她母亲给两人带来的缕缕悲思。

    “一件旧物(Something Old),一件新物(Something Now),一件借来之物(Something Borrowed),一件蓝色之物(Something Blue)……”戴维斯先生放下钢笔,慢悠悠踱步到书房窗台前,嘴里念叨着这四件新娘子成婚时必备的物品。

    “伯父,我这里倒有一件旧物。”他听见身后的嘉韵怯生生回答。然后她忙不迭迈着小碎步离开书房,临走时请伯父稍等她片刻。

    五分钟过后,她眼神凝重,双手交叠,像是藏着一样东西,肃穆地停在戴维斯先生面前。

    一只褪色已久的老怀表,从她的手心里弹了出来。那上面有D字打头的繁复花纹。

    “妈妈只给过我这一样——父亲的东西。她那时连父亲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只说简称是W.D.。”嘉韵说话时,声音轻轻地,好似悄悄话,就像生怕再大点声量,就会让她母亲听见一般。

    “她恨你爸爸吧?”戴维斯先生不知怎的,也学起她小声说话的样子,头埋着低低的,眼睛明明想要盯着那怀表,却又不敢直视。

    嘉韵右手仍摩挲着那怀表,回答出乎意料的平静:“当然恨,恨到她无法忘却。所以不管我们那时多穷困潦倒,她始终不肯把这表当了换点吃食。”

    她笑了笑,又望向自己的伯父:“恨到还要把这块老怀表留给我。嘱咐我不许丢,务必好好收着——哪天若是找到了他,一定要替她把这块表狠狠甩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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