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还未完全行至曼彻斯特大教堂门口,嘉韵就感觉到车窗外的路两旁,人群聚集得越发密密拥拥。哥特式壮丽尖顶下,他们的无数道炙热眼神,统统汇拢到了车内女孩的身上。纵使隔着窗户,她也被这股子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压得晕晕的,呼吸都局促了些。

    车轮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在车门正对着教堂门口之际,缓缓停下来。身着蓝簇簇崭新制服的马车夫已经煞有介事地为她郑重打开车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人们的久等期待的欢呼声、夹杂着若隐若现的窃窃私语声。

    她没有退路,她必须上场。

    嘉韵正要移步,手却被身旁的戴维斯先生一把稳稳按住。她不由得回头望向伯父,后者带着不可辩驳的神情,低声道:“你就记住一件事,你配得上他。”

    她心里轰然一震,还来不及惭愧个人妄自菲薄的心思早已被伯父看得透透的,已经由戴维斯先生牢牢牵着,用他的步伐节奏,带着她下了车。

    隔着蕾丝面纱,人群投射过来的目光里好奇掺着艳羡,评判混着审视。她知道,艳羡者是因了她身上的华彩婚纱,长长的拖地礼服据说耗费了三十位女工整整五周夜以继日的工时,才得以准时呈现;评判和审视才是落到她自己头上,是暗自不平怎么自己没有如此阔绰的长辈亲戚来主持婚事,惋惜这璀璨闪耀的蓝宝石项链怎么就挂在了这么个女孩颈间。

    伯父的步履,一步有一步的扎实,并不着急向前。嘉韵挽着伯父的手臂,忽然觉得底气渐渐升腾起来。

    自古使者可能貌不惊人,但背后代表的国家要是阔绰,倒不怎么会受到怠慢。不论她相貌多么寻常,才艺多么普通,但她毕竟是代表着韦斯礼.戴维斯,来与这个家庭结合。那嫁妆越沉,她就应走得越稳。

    眼看着两人缓缓行至大教堂门内,高大的拱形天花板下,门外的自然阳光已被正式截住,取而代之的光线,正是高处斑驳的五彩玫瑰窗折射出的肃穆光芒。

    伯父原本铿锵的脚步愈来愈慢,终于停在了一处。她下意识地转头,胳膊似乎还要带着戴维斯先生往前行进。但他却郑重地把嘉韵的手轻轻脱开自己放下,嘴巴努力咧了咧,示意她继续走到教堂深处。

    是该我自己上路了。纵然是伯父,也只能陪着我前行一段而已。

    嘉韵深深地回望了一眼伯父。她眉眼弯弯,嘴角上翘,看上去一副心无芥蒂天真烂漫的模样。她早就想好了,在这个道别的瞬间里,要把自己最灿烂的笑颜留给戴维斯先生。

    就像她只是要去郊外春游一趟,傍晚就会归家。

    也像是她的母亲。

    老戴维斯还记得,二十年前,他从曼彻斯特不声不响回到约克的那一天下午,玛戈.盖洛在他们合租的简陋小公寓门口,神采飞扬地向他道别。

    那天晚上,已经坐了一个月冷板凳的她,因为原本的歌剧《茶花女》女一号临时有事,被剧院经理召唤来唱今夜的女主人公维奥莱塔。她喜不自禁地朝自己热恋中的爱人频频挥手:“韦斯礼,我走啦!”

    他饱含深情地点点头,用力送给她自己的最后一个飞吻。

    然后等她走远,巷子口的马车声再也听不见的时候,他拿出自己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戴上帽子、压低帽檐,走进夜色里,再也消失不见。

    玛戈的笑颜,就是被他亲手撕碎的。谁曾想,廿年之后,这熟悉的神情,又出现在嘉韵脸上。

    “伯父,我走啦!”嘉韵的笑容、嘉韵的声音,此刻全都和他记忆中的玛戈重叠交错。

    他忽然有些惶恐,想要去够自己女儿的手——这条通往教堂尽头的路,是对的吗?我用了这么多金钱和手段铺就的路,能给她幸福吗?

    但她已经转头向前,和着瓦格纳那庄严宏伟的奏鸣声,她小心藏着自己的犹疑和怯懦,义无反顾地走向主教,走向圣坛前那名面无表情的男子科林.钱伯斯。

    走向她的命运——她那由他代为选择、代为安排的命运。

    老戴维斯想喊,嗓子却哑了一般发不出声;想动,脚步却被牢牢钉在教堂里这块石砖上。

    他只能默默地在心底一遍遍祈祷:老天爷,那前路不能是她的祭坛。罪人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

    嘉韵.戴维斯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洁白婚纱莹莹泛着光彩,她每迈一步,都刻意稍稍停顿一下。

    这正是皇家御用设计师西尔弗先生赠给她的锦囊。他在试装那一趟,就悄悄同她讲:“贵族女士们,也未必就是天生丽质、国色天香。只不过她们更善于用姿态,给周遭人士带来这种主观印象。切不可急急赶路,过于慌张——那是小家小户女孩子的作派。你只须足够慢、足够稳、面上不露表情、不着相——让人们捉摸不透,他们就怯了。”

    为何一定要让他们捉摸?为何一定要让他们怯了?她才二十岁,还来不及思量明白。但西尔弗先生常年出入宫廷,他说的话必是自有一番道理。

    他说:“你可不要恭顺羞涩地盯着地面,那样虽然乖巧可人,但看起来可太好对付了。”

    “那我应该望着哪里?”她满是不解,她原以为温良恭俭是形容一个女孩最好的词语,是新嫁娘最值得称赞的美德,会获得丈夫和对方家庭的最大善意。

    “往远处望。”这是她得到的四字箴言。

    可哪里是远处呢?

    此刻目之所及,是那位身着华丽大氅、持金色牧杖的主教。他胸有成竹地伫立在圣坛前,慈眉善目地俯视着她。

    主教身边的这个男子身影,她并不陌生。他朝着大门,一动不动,整个人虽然站在这里,却像是游离在教堂之外的地界里。

    这人面色苍白,简直像是停住了呼吸,眼神却还是矜持地落在她身上,直视她的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看穿她一样。

    她不想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里,是一个个反问的符号,但她却无法拿出这让人信服的答案出来。

    于是她决心听从那则建议。她把头略昂起来一些些,视线望向教堂最深处上方的巨大管风琴。

    即使还不确认远处到底是哪里,我也要先抬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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