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的轮廓摆设转瞬之间变成了树影幢幢的山林。

    元夕首先想到的便是那白雪藤妖的幻术,当即便去勾腕上的飞锤,指尖却勾了个空,轻轻晃动手腕也没有出现,腰间的香囊也不翼而飞。

    身外之物随幻境变化倒是正常,但飞锤与她的心脉相连,除非是亲手解下,否则绝不会消失。

    元夕一边站在原地警惕地重新打量四周,一边划破掌心,就着涌出的鲜血凌空画出一道破阵符,口中配合诵出法诀。

    血色的雾气升腾而起,却无法指引破境的方向,只在空中盘旋片刻,便消散了。

    看来无法强行闯出去了,那便只能从幻境中寻找破境的契机。

    这时,元夕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并不是原先那件道袍,而是一件绣着云鸦暗纹的黛色罗裙。

    云鸦是巫神图腾,如今大昌国已经禁巫三十余年,无论是巫神殿还是民间的巫神庙,都已经封禁拆毁,没有人会不要命地将图腾这样明目张胆拿出来。

    就连三十年前,也只有被官府认可的巫师才能供奉巫神图腾,云鸦纹饰的衣物更是非巫神殿中人不能着。

    涉及巫神,这就绝不是区区一个千年的花树精怪能罗织出来的幻境。

    四周景象渐渐凝实,雾气稍散,有夜鸮叫声响起。脚下道路往林深之处延伸,森森树影仿佛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元夕只觉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变急促,一阵风起,背后微微发寒,原来衣裙早已被汗水浸湿。

    她仿佛在林中奔跑了许久。

    一个念头出现在元夕脑中:“他到底在哪里?”

    “兄长——”叫喊冲口而出的时候,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林中跑去。

    她猛然明白过来,这里是魇境。

    是别人的梦在这里纠缠反复,等待有缘的人进来。

    她就是被这个梦选中的人。

    随着魇境细节一点点展露,她逐渐变成了一个旁观者,能知道这副身躯的所思所感,却没办法再随心行动。

    仿佛是催促她,元夕听到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狗叫声。

    “那两个废物不会真的到禁林深处去了吧?”

    “哈哈哈,几只獒犬而已,便吓破胆了!”

    “那个小杂种死了便死了,但是小十也跟进去了,她若出事,国主……”

    “也不过是个废物,父亲又怎会怪罪,到时候找到尸首,把血沫子挑出来,再不济也能烧个三五年,到时候下一个血香引便转生了。”

    ……

    元夕听得齿冷,怒火中烧,可她却没有办法回头,这具身体在努力忍住眼泪和恐惧,心中有个声音在强迫她自己不要回头去看,要一直往前跑。

    当四周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人群的声音渐渐远去,被“咚咚”的心跳和剧烈的喘息声压过。

    这具身体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骤然松力,瘫坐在地上。

    禁林之中凶险异常,随时会被循着味道而来妖邪异兽扒皮拆骨。仅仅片刻,周围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猩红的血眸犹如灯烛一盏盏亮起。

    这具身体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甲刺入掌心,压着之前元夕弄出的伤口又狠狠划开,就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在手腕和手掌上画出一圈圈血痕,然后双目直直望向天空的方向,双手掐诀,口中念诵,声音因恐惧微微发抖却十分坚定:“巫神在上,请为我指引方向,找到兄长。”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干涸的血痕无火自燃,轰然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禁林之中一时亮如白昼,那些潜藏在附近的妖邪之物仿佛被火焰灼烧,惨叫着四处逃窜。

    等焰火熄灭,四周重新归于寂静。只有血痕燃成的灰烬晃晃悠悠聚在一起,化作点点萤光烟尘般向前方飘去。

    元夕蜷缩在这具身体灵魂深处的某一角落瞪大了双眼,她从没有看到过真正的巫傩之仪,这是她第一次见识血脉的力量,无论是耀眼的火光还是手臂上微微的灼痛,都让她兴奋地心都要跳出来。

    这么多年,却尘带着她和沈檀四处漂泊,明面上打着道士的旗号,却连正经的身份度牒也没有。

    平日里制香卖香,偶尔也接驱邪法事。空闲时,却尘会教她一些符箓法术,但其实他自己就是个半吊子,教出的元夕也只会些皮毛,俩人于道术一途的天分,加起来还没有沈檀一个精怪高。

    倒是他的祝香之术曾被元夕无意间撞见过,一朵祥云篆香,便能燃出满屋的烟气,一香燃尽,邪祟皆除,满室安宁。

    自那天起,元夕便像着魔一样爱上了香道。

    她想学祝香,谁料想却尘听后大发雷霆,严令禁止她再动这个心思。

    自打六岁那年被他从略人手里救出来,元夕还没见过他对自己发火,平日里都是捧在手心里娇养着,私下里的吃穿用度几乎可比照皇宫里的公主。

    虽说本朝开始禁巫,可千年传承岂是一朝能改。

    蓍草遍地,总有百姓燃草祝祷,焚香沐浴,早已化民成俗。到如今三十年,当年禁巫风波早已被岁月尘封,变成了人人默契的不可说。

    然而无论她怎么求,却尘的回答都只有“不可”,后来干脆躲着她。

    沈檀见元夕整日气鼓鼓的,便安慰她:“祝香之术繁复无趣,又极其仰赖天赋,你到时若是烦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道长平白添些麻烦,况且一个不小心被人告发到官府,那连小命也难保,学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作甚!”

    元夕将他这几句在心中来回滚了几滚,一双眼睛又重新亮起来——臭老头肯定是不愿她吃苦,更不想她涉险,所以才这般严厉。

    那只要她小心谨慎,好好练习,他日祝香有成,定会将臭老头震上一震,到时他便不会再说些什么了。

    但她想错了,对于此事,却尘出人意料得坚决。元夕给他看祝香所得的愿力灰烬,他不仅阴沉着一张臭脸收了她的香料,而且在飞锤上也下了禁制,让她在房中思过半月。

    元夕躲在房中哭了一夜,也没有等到臭老头来哄她。

    到第二日一早,她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擦干眼泪收拾好自己跑到却尘房间,领罚认错下保证又回房锁门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到却尘有些措手不及。

    被纵着这么多年,她也明白,这回的“不可”便是真的不可了。

    只不过不说清楚缘由就想让她真心服软,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此后,元夕再也没有在却尘面前提起祝香一事,只趁着他外出访寻旧物时,自己偷偷学。

    祝香之术传承被毁,典籍凋零,没有人手把手教很难摸到门道。纵然元夕再有天赋,这些年也没什么精进,倒是变化之术钻研得不错,玩了一手好烟戏。

    想到从前用猫儿烟胁迫邻家鼠妖到巫咸墓中偷看祝香残卷的日子,元夕不禁有些好笑。

    家中时常有精怪往来,臭老头鼻子灵得很,岂会没有发现。

    但他并未挑明,只是将元夕腕上的链枷星锤重新煅成了香囊球的形制。

    直到弥留之际,才又向元夕提起“祝香”二字:“祝香一道,不可深陷,习得与否,全凭兴趣。”

    或许又忆起了往事和那日那盅愿力香烬,却尘望着一旁的香案许久,长长叹一口气,道:“阿元只要过好阿元的日子就好了……”

    萤光没有飞很远,在一处低矮灌木丛边徘徊。

    这身体连忙上前,元夕看到灌木中蜷缩着一个人影,周围撒了一圈驱邪的香料粉末,远处有莹莹绿光闪烁,是精怪在伺机而动。

    “兄长?”

    片刻后,灌木丛中探出个脑袋弱弱回应:“小十……”

    忽然间,身后传来猛烈的狗叫声,呼哧喘息仿佛就在耳边。

    是那只獒犬!

    灌木丛中之人惊叫一声又缩了回去。

    元夕一颗心猛地提起,小十回身,巨大的黑影一跃而起,朝她的方向扑过来。

    毛发略过脸颊,腥臭的吐息扑面而来,元夕下意识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在坚硬的犬齿触碰到她脖颈那一瞬,凄厉的呜咽之声响起,巨大的狗头随即歪倒在小十的肩膀上。

    温热的鲜血从脖颈流过,她被猛坠而来的重量狠狠压倒在地,元夕呆愣愣地顺着已死獒犬的毛发间隙看过去。

    那是一个手持长剑的男人,他的身影大半隐于黑暗之中,看不清脸。

    下一刻,元夕亲身体会到了这具身体的主人——小十的劫后余生与欢欣鼓舞。

    “五哥哥!”

    地面忽然开始震荡,幢幢树影也变得扭曲,她努力睁大眼睛去看那个渐渐走近的男人。

    在他的面容轮廓从黑暗中显出时,眼前一花,视野里的景象变成了一条供桌腿,旁边放着那块裂开的玉佩。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从魇境中走出来了。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元夕就着侧躺的姿势捡起那块玉佩,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端详了一遍又一遍。

    刚刚魇境中最后出现的那个男人,腰间挂着的,好像……就是这块玉佩。

    这块玉质地奇特,晃动时,上面雕刻的鳞纹会像一尾真正的鱼一样,闪动粼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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